一九七四年的春节,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柳树湾村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干白菜。凛冽的北风刮过光秃秃的田埂,带着一股子即将过年的喜庆味道。
孙大成家的院子里,刘翠花正踮着脚,费力地把一串串腌制好的腊肉往晾衣绳上挂。她穿着一件臃肿的棉袄,外面套着个蓝布围裙,鼻尖上蹭了一块黑乎乎的灶灰,自己却浑然不觉。
院子中央,孙大成搬了个小马扎,大爷似的坐着,嘴里叼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眯着眼睛,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指挥着。
“往左边挪挪!对,再高点!你这个傻婆娘,挂个腊肉也挂不好!这绳子得绷紧了,不然肉挨着肉,风吹不透,晒不干,吃不到插秧的时候就得长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训斥,跟使唤自家长工似的。
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可刘翠花听着,脸上却一点不恼,反而笑呵呵的。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嗓门大!”
她嘴上应着,心里却跟灌了蜜似的。孙大成让挂哪儿,她就挂哪儿。她觉得,男人肯骂你,肯支使你,那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这一个月,她白天在公社上班,晚上回来,周末放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一把抓,恨不得把孙大成供起来,什么活都不让他沾手。
这种相处模式,要是让认识从前那个孙大成的人看到,非得惊掉下巴。
想当初,他和王玉霞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他一个大男人,学着洗衣做饭,时时刻刻小心伺候着,生怕王玉霞受半点委屈。
可现在,他倒成了甩手掌柜,活脱脱就是第二个黄仁贵,那个只会叉着腰骂婆娘的懒汉。
刘翠花心里却美滋滋的,她觉得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他白天在生产队里指挥几百号人挣工分,累了一天,回到家就该歇着。
她正挂得起劲,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爸!姨!我回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身影跟燕子似的扑了进来,一把就抱住了刘翠花的胳膊。
“哎哟,我的月月!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报!”
刘翠花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里的腊肉,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才敢去摸孙月的脸蛋。
“想你们了呗!”
孙月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
孙大成坐在马扎上,一口烟呛在了喉咙里,咳了半天。他看着女儿一进门就扑到刘翠花怀里,对自己这个亲爹倒是不理不睬,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
“咳咳!什么情况?我还是不是你亲爹了?”
他鼓着眼睛,语气酸溜溜的。激动是有,但更多的是吃醋。
刘翠花白了他一眼,拉着孙月的手,笑呵呵地对那个年轻军官上下打量。
“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嘴巴坏,不会说好话。月月,快给姨介绍介绍,咱……咱女婿叫什么名字?”
刘翠花说到“女婿”两个字,脸微微一红,心里乐开了花。
站在门口的周卫国手里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闻言立刻把东西放在地上,挺直了腰板,冲着孙大成和刘翠花,干脆利落地各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爸!妈!”
这一声“爸妈”,喊得是石破天惊。
孙大成当场就愣住了,嘴里叼着的烟卷都掉在了地上。
刘翠花更是喜上眉梢,连忙摆手,“哎哎,可不敢当,快别这么叫。这大老远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快进屋,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她热情地招呼着周卫国,眉眼里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孙大成这下是真气着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黑得像锅底。女儿结婚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当爹的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看刘翠花这表情,明显是早就知情,却联合女儿一起瞒着他!
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虽然只一眼,他就看出来这个叫周卫国的年轻人不错,身板正,眼神亮,是个好苗子。可满意归满意,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哼!”
孙大成重重地哼了一声,板着个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里屋,把一院子的热闹和尴尬都关在了门后。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周卫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孙月吐了吐舌头,拉了拉刘翠花的袖子。
刘翠花叹了口气,拍了拍孙月的手,又朝周卫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着进去。
里屋,孙大成正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屋里烟雾缭绕。
“爸……”孙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孙大成眼皮都没抬一下。
刘翠花推了推周卫国,又用眼神示意孙月。孙月没办法,只好拉了拉周卫国的衣袖。
周卫国深吸了一口气,主动站了出来。
他知道,未来岳父孙大成的经历不凡,当过国民党的营长,上过黄埔军校,坐过牢,骨子里带着一股子常人没有的铁血味道。光是刚刚那个眼神,就让他心里有些发怵。
但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必须有。
“爸,”
他鼓足勇气,站得笔直。
“我实话实说。我爸现在是市革委会的主任。月月说,您……您最痛恨的就是革委会的人,所以她才不敢告诉您,我们……我们提前把结婚证领了。”
周卫国的话音刚落,孙大成猛地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孙大成心底喷涌而出,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革委会主任!
这五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他的玉霞,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就是被革委会主任给逼死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
现在,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居然嫁给了一个革委会主任的儿子!这简直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混账!”
孙大成一声怒吼,抓起炕上的烟灰缸就朝周卫国砸了过去。
“大成!”
刘翠花尖叫一声,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周卫国前面。
烟灰缸擦着她的肩膀飞了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墙上,摔得粉碎。
“你疯了!”
刘翠花回头冲着孙大成大吼,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给我滚开!”
孙大成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今天非打死这个小王八蛋不可!”
他从床边跳起来就要动手,刘翠花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说什么也不松手。
“爸!你听我解释!”
孙月也吓坏了,哭着喊道。
“卫国的爸爸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坏人!”
“不一样?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革委会里能有好人?”
孙大成怒吼着,拼命挣扎。
“我爸真的不一样!”
周卫国也急了,连忙大声解释?
“我爸虽然是主任,可是他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他救了很多老革命,还有被迫害的老干部!他就像……就像当初的大伯孙军长一样,算是卧底!”
“卧底”两个字,让孙大成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停下挣扎,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但更多的还是不信。
周卫国见状,知道解释是苍白的。他迅速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双手递了过去。
“爸,您看这个就知道了。”
显然,他早有准备。
孙大成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看了一眼周卫国,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册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被刘翠花推着,一把夺了过来。
他扯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一个个人名和日期,清晰地记录在上面。
“陈青山,原军区副司令,一九六八年五月,经周大鹏运作,由批斗转为下放农场……”
“李振华,省报总编辑,一九六九年三月,周大鹏提供关键证据,洗脱‘特务’嫌疑……”
“王建国,劳动模范,一九七零年一月……”
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桩桩在那个疯狂年代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救援”,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十几页。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命运。而记录的最后,甚至还有这些人亲手写下的感谢信和证明材料的复印件。
孙大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拿着册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的脸色由愤怒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复杂。
他不是不识字的莽夫,他能看得懂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东西,分量有多重。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敢做这些事,并且还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气和担当!
这本册子,是周大鹏的功劳簿,但同时,也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周卫国竟然敢把这样一本关系到他父亲身家性命的东西,直接交到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岳父手里!
这份信任,重如泰山。
孙大成缓缓合上册子,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周卫国的脸上还带着紧张,但眼神却坦荡而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
屋子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寂静。
孙大成把册子递还给周卫国,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又坐回了床边,拿起烟袋,默默地卷着烟。
刘翠花和孙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们知道,孙大成心里的那座冰山,开始融化了。
“爸,”
孙月走到炕边,挨着孙大成坐下,声音软了下来。
“我知道您心里恨,可卫国他爸爸,真的是个好人。他跟大伯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那些应该被保护的人。我们领证前,大伯也知道这件事,是他同意的。”
孙月知道,搬出大伯孙军长,是最后的杀手锏。
果然,听到哥哥的名字,孙大成卷烟的手顿了一下。
他想起哥哥被抓走前,刘翠花转告他的话——最多两年,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
他哥哥那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安排。或许,这个周大鹏,就是哥哥安排的一颗重要的棋子?
孙大成的心,彻底乱了。
恨意还在,但理智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恩怨,就毁了女儿的幸福,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坏了哥哥可能布下的大局。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人的烟雾将他的脸笼罩起来,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才把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抬起头,看着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的周卫国,沙哑着嗓子,问出了第一句话:
“什么时候办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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