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尽管心跳依然失序。
“表妹确是好女子,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一则侄儿功名未定,前途未卜,岂敢耽误表妹终身?二则……此事也需父母之命,更需……更需两厢情愿。侄儿如今,确无此心,亦不敢有此妄念。还望姑母体谅。”
他站起身,对着薛林氏深深一揖,态度恭敬却坚定。
薛林氏见他如此,知道这侄儿是个有主见且恪守礼法的,逼得太紧反而不好。
她心中虽有些遗憾,但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瑾瑜说的也在理。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伸手虚扶了一下。
“好了好了,快起来。姑母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自己有主意,姑母也不勉强。只是这话,姑母放在这里,你也不必立刻答复,更无须有压力。来日方长,你们年纪都还小,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说不定啊,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她最后几句,又带上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调子。
林瑾瑜直起身,脸上热度稍退,但心中那池被投下石子的春水,却已无法恢复之前的绝对平静。
“姑母教诲,侄儿记下了。”
他低声道,有些不敢看薛林氏的眼睛。
薛林氏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今日不宜再多说,便笑着岔开了话题,重新说起金陵家中的琐事,问起他兄弟姐妹的情况,仿佛刚才那番令人脸热心慌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然而,对林瑾瑜而言,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虽依旧恭敬应答,心思却难免有些飘忽。
“碧桃表妹”、“亲上加亲”、“心悦之人”……这些字眼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被引入男女之情这个概念。
而对象,竟是那个眼眸清澈,偶尔会因为他的夸奖而脸颊微红的表妹。
离开锦瑟院,走在回汀兰水榭的路上,秋风吹在脸上,带来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份陌生的燥热和一丝莫名的悸动。
书墨跟在后面,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多言。
林瑾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回想起碧桃请教问题时认真的眼神,想起她绣品上的灵巧心思,这些原本平常的印象,此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微妙的光晕。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
功名,科举,圣贤书……这些才是他当下应该全心投入的。
可是,心底某一处,却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他此前二十年来生命中几乎从未认真考量过的属于红尘男女的柔软情愫,正透过这道缝隙,悄无声息地渗入他清明理智的世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暖阁里,端着茶盏,对常嬷嬷露出一个期盼的笑容。
“嬷嬷,你瞧见没?瑾瑜那孩子,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薛林氏慢悠悠地品着茶。
“他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头啊,未必就真的一点都没想过。咱们桃儿那样的人才,日日相处着,除非是铁石心肠,不然哪能全然无动于衷?这事儿啊,不急,种子埋下了,总有发芽的时候。”
常嬷嬷连连点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夫人说的是!老奴也瞧着,表少爷对咱们小姐,那是真心实意地好,有耐心,又尊重。这份情谊,本就难得。日后啊,说不定真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
此刻林瑾瑜也僵了片刻,终于找回一丝理智,悬空的手轻轻落下,在碧桃微微颤抖的背脊上极轻地拍了两下,动作生疏而谨慎,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妹妹……不必如此。”
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尽管耳根的赤红暴露了他的心绪。
“教导妹妹,本是分内之事。妹妹如此聪慧勤勉,愚兄亦觉欣慰。快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他的劝慰依旧带着关切,但那明显异于平日的僵硬和绯红的耳廓,却泄露了这亲密接触带来的波澜。
碧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听到他明显带着窘意的安抚,理智渐渐回笼。
她慌忙松开手,退后一步,低着头,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脸颊也飞起两团红云,既是羞赧,也是后知后觉的慌乱。
“对、对不起,表哥我,我只是……”
她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那逾越的举动。
“好了好了。”
薛林氏适时地开口打圆场,笑容满面,语气慈爱。
“桃儿是真心舍不得你这个表哥,也是真心感激你。兄妹情深,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瑾瑜啊,你看你妹妹多看重你,日后去了金陵,可不许忘了常写信回来,也免得桃儿惦念。”
薛林氏这话,听似寻常,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带着明显的撮合。
厅内其他人的反应也各自微妙。
薛允珩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是周身那股冷肃的气息似乎更沉凝了些。
星辰和星瑞站在他身后,两人都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星辰下意识地捂了捂嘴。
薛允琛脸上的漫不经心早已消失,他盯着碧桃那带着泪痕的红晕脸颊,又瞥了一眼林瑾瑜通红的耳根,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眼神暗了暗,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放下酒杯时发出一声轻响。
薛允玦依旧安静地垂着眼,仿佛对眼前的插曲毫无兴趣,只有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林瑾瑜被姑母的话说得脸上热度稍退,但尴尬依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对碧桃温和道。
“妹妹的心意,愚兄明白了。快坐下吧,莫要着凉。”
他又转向薛林氏,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恭谨。
“姑母放心,侄儿定会常写信回来,报平安,也……向姑母和表弟表妹们问好。”
他刻意将“问好”的对象说得宽泛,试图淡化那暧昧的指向,但厅中流淌的那被长辈乐见其成的氛围,却并未散去。
碧桃依言坐回薛林氏身边,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林瑾瑜,也不敢看席间其他人的表情。
她心脏仍在怦怦直跳,既有对自己失态的懊恼,也有对刚才那个拥抱残留的温暖触感的无措,更有一种被干娘话语暗示后,心底隐隐泛起的一丝奇异而陌生的悸动。
这悸动很轻,很模糊,混杂在对表哥纯粹的敬慕与感激之中,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饯行宴的后半程,便在这样一种掺杂着离别愁绪与暧昧暗示的气氛中进行。
薛林氏依旧絮絮叮嘱,林瑾瑜耐心应答,只是两人目光偶尔交错时,林瑾瑜总会有些不自在地微微移开视线。
碧桃则异常沉默,只小口吃着面前的食物,味同嚼蜡。
直到薛林氏再次催促林瑾瑜早些回去歇息,这场饯别宴才终于落下帷幕。
众人再次起身送别。
林瑾瑜依次行礼,走到碧桃面前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微红的眼圈上,声音放得极柔。
“碧桃妹妹,珍重。信,我会写的。”
“表哥珍重。”
碧桃福身,声音很轻,这次她没有再抬眼。
林瑾瑜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那青色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只是这一次,离别的意味里,似乎又悄然混入了一点难以言明的东西。
碧桃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厅门,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怀中包袱里的字帖似乎还残留着表哥指尖的温度,肩头仿佛还印着方才拥抱时氅衣微凉的触感,耳畔回响着干娘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心里那池被表哥这轮明月照亮过的静水,在明月远去后,涟漪未平,反而因为投入了新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更令人心慌意乱的波纹。
而这波纹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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