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众人走出锦瑟院正厅的。
外头夜风已起,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刮过回廊,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青禾连忙将一件厚实的绒缎披风给她披上,系带时轻声问道。
“姑娘,咱们这就回疏影轩?”
碧桃点了点头,裹紧了披风,却还是觉得那股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从锦瑟院到疏影轩的路不算长,平日里走惯了的,今夜却觉得格外幽深漫长。
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的光影也随之晃动,忽明忽暗,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小满提着一盏小巧的绢灯走在前面,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宴上的事,声音里满是不舍。
“表少爷这一走,咱们院里可要冷清好一阵子了。表少爷人真好,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从不摆架子,还教姑娘写字……”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难过起来,回头看向碧桃。
“姑娘,表少爷真的一定要回金陵吗?不能……不能等过了年再走吗?”
丹桂跟在一旁,闻言轻轻拉了拉小满的袖子,低声道。
“傻丫头,表少爷是要回去准备春闱的,那是天大的正事,岂能耽搁?夫人说了,等明年春闱放榜,若是表少爷高中,说不定还会去京中呢,科考完后说不定会来苏杭的。”
“那还得等好久呢……”
小满嘟囔着,又偷眼觑了觑碧桃的神色,见她只是默默走着,目光落在廊外沉沉的夜色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青禾走在碧桃身侧,悄声安慰道。
“姑娘别太难过,表少爷不是说会常写信回来吗?这书信往来,也是一样的。况且表少爷留下的那些字帖,够姑娘临摹许久了。姑娘不是常说,表少爷指点的笔法精要,还需细细琢磨吗?”
碧桃听着丫鬟们的话,心中那股怅惘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绵密地缠绕上来。
是啊,表哥留下的字帖。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袱,那里面,有他特意为她挑选的汉隶唐楷,行草范本……他说,习书如做人,需兼容并蓄。
这话,他也曾说过。
记忆的闸门,便在这一刻被轻轻推开。
那是半个多月前,一个秋阳和暖的午后。
疏影轩的书房里,窗棂半开,院中桂香隐隐,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正对着林瑾瑜先前留下的《峄山碑》拓本发愁。
这篆书笔法,圆润中见劲力,转折处尤需腕力。
可她练了许久,总觉得笔画软塌塌的,失了筋骨,尤其是写长弧线时,手腕一颤,线条便滞涩扭曲。
林瑾瑜来的时候,她正对着一张写废了的宣纸蹙眉。
“可是遇到了难处?”
温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碧桃闻声抬头,便见林瑾瑜一身青色长衫,负手立在门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瑾瑜表哥。”
她忙起身行礼,有些赧然地将那张废纸往旁边挪了挪。
“是这篆书的弧线……总也写不好,手腕使不上力。”
林瑾瑜缓步走近,目光在案上扫过,并未去看那张废纸,而是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隐隐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
“初习篆书,腕力不足是常事。”
他温声道,随即看向她。
“你可试过悬腕?”
碧桃摇了摇头,有些茫然。
“悬腕?”
“是。”
林瑾瑜解释道。
“篆书,讲究中锋圆劲,提拔均匀。若将手腕枕于案上,活动范围受限,长线条难以一气呵成,笔力也易散。悬腕而书,以肘带腕,以腕运指,方能笔势贯通,力透纸背。”
他说着,走到书案另一侧,自己铺开一张纸,取过一支笔,示范给她看。
只见他右手虚悬,肘部微沉,手腕却灵活转动,笔尖落在纸上,一道饱满圆润的长弧线便流淌而出,首尾一致,劲力内蕴。
“你看,如此,腕部方可自由回旋。”
他停笔,看向她。
“你来试试。”
碧桃依言,学着他的样子悬起手腕,可一落笔,那手腕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线条更是歪斜得不成样子。
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她急得鼻尖都沁出了细汗,脸颊也因懊恼和用力而泛起红晕。
林瑾瑜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莫急。初悬腕时,手不稳是必然的。”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和。
“若你愿意,我可帮你稳住手势,带你感受一下运笔的力道与轨迹。”
碧桃怔了怔,抬眼看他。
他目光清澈坦荡,并无丝毫狎昵之意,只有师长教导学生般的认真与关切。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
“那……有劳表哥。”
林瑾瑜这才走到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他伸出手,却不是直接去握她的手,而是先虚虚悬停在她执笔的手上方。
“我先带你一遍,你放松,莫要用力对抗,只需感受我的力道走向。”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她耳侧上方。
听着便让碧桃觉得安心,松快。
然后,他才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意外地轻柔。
他没有完全包裹住她的手,而是以拇指和食指轻托她的手指,其余三指虚扶在她手背,形成一个稳定而不过分亲密的支撑。
“放松手腕。”
他低声提醒,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书墨清气。
碧桃依言,努力放松紧绷的手腕和手指。
下一瞬,他带动着她的手,笔尖重新落于纸上。
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传遍她的手臂。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却又并非蛮横地控制。
笔尖在他的带动下,划过宣纸,那力道均匀而绵长,转折时手腕微转的弧度,提笔时指尖细微的力道变化,都透过他温热的掌心,清晰地传递给她。
他的胸膛就在她身后半尺之遥,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平稳的呼吸带来的轻微起伏。
属于男子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书卷的墨香,将她悄然笼罩。
但那气息并不迫人,反而如同春日的暖阳,和煦地包裹着她,让她因为练字不顺而焦躁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感受这笔锋,”他一边带着她运笔,一边低声讲解,声音如溪水流淌,“中锋行笔,笔尖始终在点画中心。转折处,手腕需圆转,不可硬折。你看,这样……”
笔尖在纸上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饱满而富有弹性。
碧桃屏息凝神,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被他握住的指尖,感受着那流畅而有力的笔势。
她能清晰地看见笔锋在纸上的行走轨迹,感受到力量从肩肘传递到手腕,再灌注于笔尖的过程。
“你自己试试。”
他带着她写完一道长弧,缓缓松开了手。
那温暖坚实的触感骤然离去,碧桃心中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但她很快定神,回忆着方才的感受,自己悬腕落笔。
虽然依旧不够稳健,线条也远不如他带着写的那般完美,但比起之前,竟已有了明显的不同。
至少,那颤抖减轻了许多,笔画中也隐约有了一丝圆劲的意味。
“有进步。”
林瑾瑜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赞许的笑意。
“初学如此,已属难得。悬腕非一日之功,需每日坚持练习,慢慢增强腕力与稳定。不必急于求成,每日练上半个时辰,贵在持之以恒。”
他又细心指点了几处她运笔时不自觉的毛病,例如肩部过于紧绷,呼吸未能配合笔势等。
每一处都说得清晰明白,语气始终温和耐心,毫无不耐。
那日下午,阳光慢慢西斜,书房里墨香袅袅。
他并未久留,指点完毕,又嘱咐她几句劳逸结合的话,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看了眼案头她用来镇纸的一块寻常青石,第二日便让书墨送来了一方小巧雅致的竹节形青玉镇纸,说是“正合用来压住轻薄宣纸,也望表妹如竹节般,学业节节高升”。
点点滴滴,此刻回想起来,愈发清晰。
还有一次,她读《林下风致》中一句诗不解其意,去汀兰水榭请教。
他并未直接解答,而是先问她自己的理解,听她说完,才含笑补充,引经据典,将诗的背景、意象、诗人的心境娓娓道来,末了还说。
“诗无达诂,你的理解亦有道理,不必全然拘泥于前人注解。”
他总是这样,尊重她的想法,引导她思考,而非灌输。
在他面前,她不必担心说错,不必害怕显露笨拙,因为知道他会耐心倾听,温和指正。
这半个月的时光,于她而言,不仅仅是学到了笔法,读懂了诗句,更是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宅中,呼吸到了一口自由而清冽的空气。
他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亦师亦友,在她初初踏入这片更广阔天地的门槛时,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青禾的声音将碧桃从回忆中拉回。
“姑娘,到了。”
碧桃抬眼,疏影轩的月亮门已在眼前。院中那两株晚桂,在夜色中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甜香。
她抱着怀中装满字帖的包袱,指尖收拢。
那温暖和煦的春风,终究是远去了。
留下的,是沉甸甸的期许,一缕连她自己都尚未辨明的情愫。
她迈步,踏入疏影轩的院门。
身后,夜色如墨,吞没了一切光影与声响。
只有怀中那包袱的棱角,硌在心口,提醒着曾经存在过短暂却珍贵的清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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