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
昔日属于刘贵妃的奢华与喧嚣,如同被潮水洗刷过的沙滩,已然褪去得无影无踪。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撤换着那些彰显旧主品味、过于艳丽张扬的帷幔饰物,搬走一件件精巧却透着俗气的摆设。
空气中弥漫着打扫后的清新水汽,混合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试图驱散前任主人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冯夫人——如今已是复位迁宫的敬懿皇贵妃,坐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穿着一袭新赶制出来的、符合她位份的藕荷色宫装,料子是顶好的云锦,针脚细密,花纹清雅。
可她端坐的姿态,却依旧带着几分在冷宫中养成的、习惯性的拘谨与小心翼翼,仿佛还未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阔别八年的尊荣。
她的目光,几乎一瞬不瞬地落在榻前不远处,那个正由太医小心清理包扎手掌伤口、脸色依旧苍白的少年身上。
她的儿子。
她的智儿。
她的凤儿。
十二年的魂牵梦萦,十二年的肝肠寸断,十二年在绝望与希冀的夹缝中苦苦挣扎……
如今,这个真实存在的、有温度、会呼吸、会受伤也会流血的孩子,就坐在她的面前。
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模糊的轮廓,不再是凭吊那枚玉佩时虚无的寄托。
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略显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簇新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一寸一寸地,重新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自己荒芜了十二年的生命里。
太医的动作很轻,但清理伤口时,药水触及翻卷皮肉的刺痛,还是让马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这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骤然刺痛了冯夫人的心。
“疼吗?”她几乎是立刻倾身向前,声音带着未褪的哽咽和浓浓的疼惜,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却又怕弄疼他,那只手就那样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马凤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双盛满了泪水与关切的眸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摇了摇头,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虚弱而显得有些勉强:“母妃放心,不疼。比这更重的伤,儿臣也受过,习惯了。”
他本意是想安慰母亲,告诉她自己在边塞已然历练得足够坚强。
可这句“习惯了”听在敬懿皇贵妃耳中,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剜心蚀骨。
习惯了?她的孩子,本该在锦绣堆中、万千宠爱下长大的皇子,却对她笑着说,对伤痛“习惯了”?
这十二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经历了多少生死边缘的挣扎?
巨大的心痛与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马凤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住,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她的手冰凉,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纤细,却蕴含着一种失而复得后近乎绝望的力量。
“是母妃没用……是母妃对不起你……”她泣不成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当年……当年若是母妃能再强硬些,你也不会流落在外,受尽苦楚……”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话语因哭泣而破碎不堪。
诉说着生产之日的混乱与诡异,诉说着得知“女儿夭折”时的晴天霹雳与心如死灰,诉说着被打入冷宫后的绝望与不甘,更诉说着这十二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对不知流落何方、是生是死的孩儿的锥心思念与无尽担忧。
那些被刻意尘封、不敢轻易触碰的痛苦记忆,在此刻,面对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骨肉,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马凤静静地听着,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
他没有打断,只是用自己尚且温热的掌心,试图传递给她一丝力量与安稳。
他能感受到母亲话语中那刻骨的痛楚与深沉的爱,那是在冷宫十二年都未曾被磨灭的、属于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情感。
听着母亲的哭诉,他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边塞的种种。
青龙县平安村的贫寒与欺凌,爷爷牛天扬严厉却慈爱的教导,第一次拉弓时的笨拙,第一次射中猎物时的雀跃,与鲜卑骑兵周旋时的惊险,彩盈递来的那个平安结的温度,阿依玛咬在他脖颈上留下的疤痕……还有那场几乎夺走他和爷爷性命的皇陵伏击,以及昨夜乾清宫前那决定命运的惊世两箭……
这十二年,是苦难,是磨砺,是血与火的淬炼。
它剥夺了他身为皇子的尊荣与安逸,却也赋予了他坚韧的意志、超凡的武勇以及对这世间冷暖最深刻的体悟。
“母妃,您没有对不起儿臣。”待冯夫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马凤才缓缓开口,声音虽然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沉稳坚定,“若非当年牛爷爷拼死相救,若非这十二年在边塞的历练,儿臣或许早已成了一抔黄土,又或者,只是一个长于深宫、不识人心险恶、最终可能被那毒妇轻易拿捏的庸碌皇子。祸兮福之所倚,这十二年,让儿臣活了下来,也让儿臣……有了足够的力量,回到您身边,为您洗刷冤屈,让那些害我们母子分离的人,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承担。
敬懿皇贵妃怔怔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坚毅,看着他眉宇间那份在磨难中淬炼出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她的心,在极致的痛楚之后,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骄傲与酸楚的复杂情感。
她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足以庇护她的男子汉。
“好……好……母妃的智儿,长大了……”她含着泪,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真正释然与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着马凤的脸颊,动作无比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以后……以后有母妃在,断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这时,宫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皇帝乾兴廷迈步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染尘的龙袍,穿着常服,脸色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中的阴郁与惊怒已然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愧疚与试图弥补的温和。
他看到榻上相拥的母子,看到敬懿皇贵妃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马凤苍白的脸色,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爱妃,智儿。”他走上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智儿的伤势,太医如何说?”
敬懿皇贵妃连忙想要起身行礼,被皇帝摆手制止了。
她拭了拭泪,回道:“回陛下,太医说多是力竭与内腑震荡,外伤倒是不重,只是手掌的伤口需好生将养,以免留下隐患。已开了方子,叮嘱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马凤包扎着厚厚纱布的手掌上,眼中愧疚之色更浓:“此次,真是苦了皇儿了。”他又看向冯夫人,语气沉痛,“爱妃,这十二年,是朕糊涂,被奸人蒙蔽,让你受委屈了……”
敬懿皇贵妃低下头,轻声道:“陛下言重了。如今真相大白,臣妾与智儿得以团聚,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再怨。”
话虽如此,但那十二年冷宫的凄风苦雨,又岂是一句“不敢再怨”所能轻易抹平?
皇帝自然也明白,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道:“朕已下旨,彻查刘氏余党,凡有牵连者,绝不轻饶。日后,这长春宫,便是爱妃的居所,一应用度,皆按最高份例,若有任何短缺或不顺心之处,爱妃只管告诉朕。”
他又看向马凤:“智儿既已认祖归宗,朕已下旨,册封你为靖王。王府朕已命人选址督建,在你养伤期间,可暂居宫中,多陪陪你母妃。属官、护卫,朕也会为你精心挑选。”
“儿臣,谢父皇恩典。”马凤在榻上微微躬身。
皇帝看着眼前这对历经磨难终于团聚的母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来抚平,有些隔阂需要真心来消融。
他此刻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给予他们最好的补偿与庇护。
又嘱咐了几句好生休养的话,皇帝便起身离开了,将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留给了这对分别八年的母子。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洁净的窗棂,洒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温暖而祥和。
敬懿皇贵妃拉着马凤的手,细细地问着他这些年的生活,问着牛天扬的伤势,问着他在边塞的点滴。
马凤也耐心地回答着,拣那些不那么惊险的、甚至带着些许趣味的往事说给她听,偶尔引得敬懿皇贵妃露出浅浅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一刻,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血雨腥风,只有失散多年的母子之间,那缓缓流淌的、带着些许生疏却又无比真挚的温情。
苦尽,甘来。
虽然前路依旧莫测,但至少在此刻,这长春宫内,暖意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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