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九天,对于在贡院外苦苦守候的人们来说,每一天都如同一个世纪般难熬。当第九日的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色,贡院那扇朱漆剥落、钉着铜钉的沉重木门,终于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巨响,缓缓向内开启。
这一声响,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击碎了所有人强装的镇定。原本或坐或立、窃窃私语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道越来越宽的缝隙,每一颗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的擂鼓声。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有人屏住了呼吸,伸长脖颈,试图从那幽深的门洞后辨认出熟悉的身影;更有那胆小的妇人,已用手帕掩住了口,眼中满是交织的期盼与恐惧。
那缓缓打开的门,不像是门,倒像是一道命运的闸口,九天的煎熬与悬望,都将在此刻尘埃落定。
门后的阴影里,藏着的是欣喜若狂,还是面如死灰?无人知晓,这短暂的开启时分,竟比那九日的等待,更令人窒息。
门内,是经历了身心极致考验的学子;门外,是望眼欲穿、饱含期盼的亲人。
最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如同开闸的洪水般,人流开始涌动。一个个身影踉跄着、相互搀扶着从门内走出。
这些进去时还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此刻大多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衣衫褶皱,甚至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憔悴的气息,仿佛刚从某个艰苦的战场上撤退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味,还有一种精神过度消耗后的虚脱感。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呼唤声、哭泣声、松气声此起彼伏。
“儿啊!这边!”
“相公!我们在这里!”
“少爷!老奴在这儿!”
杨家众人早已在最佳位置翘首以盼。杨景曦眼尖,第一个在蹒跚的人流中看到了自家兄长的身影。
“出来了!大哥、二哥、五堂哥出来了!”她激动地低呼一声,连忙和杨景邦一起,带着几个健壮的小厮奋力挤开人群迎了上去。
只见杨景韬、杨景熠、杨景明三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虚浮地走了出来。杨景韬脸色苍白得吓人,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虽然疲惫,却仍保持着最后的清明和沉稳。杨景熠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杨景明身上,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涣散。年纪最轻的杨景明情况稍好,但也是满脸倦容,强打着精神支撑着两位兄长。
“韬哥儿!熠哥儿!明哥儿!”杨老太太一见孙子们这副模样,心疼得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若不是被杨老爷子扶着,几乎要站不稳。
杨老爷子也是眼眶发红,连声道:“好,好,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啊!”
杨二伯二伯母李氏、杨父杨母更是急忙上前,扶住几乎脱力的杨景熠和杨景明,声音哽咽:“熠儿、明儿,撑住,爹娘来接你回家了!”杨景曦和杨景邦则迅速接过杨景韬。
周围其他等待的家人,反应亦是各不相同。有见到子弟出来喜极而泣的,有看到子弟状态尚可而长舒一口气的,更有那迟迟未见人影而焦急万分、甚至忍不住低声啜泣的。贡院门口,俨然一幅人间悲喜剧交织的画卷。
没有一个人问“考得怎么样”?没有一个人提“题目难不难”?更没有一个人讨论任何与学问、考试相关的话题。所有的问候,都化作了最朴实、最直接的关怀。
杨老爷子红着眼圈,声音沙哑:“累坏了吧?什么都别想,先回家!”
杨老太太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杨景韬冰凉的脸颊:“瘦了,瘦了好多……祖母让人给你们炖了参汤,回去就喝!”
杨母一边扶着杨景熠,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额头的虚汗:“熠哥儿,还能走吗?马车就在前面,马上就能坐下歇着了。”
二伯母李氏轻声对强撑着的杨景明说:“明儿,靠着我,没事了,我们回家。”
杨景邦更是直接,对身后小厮令道:“快,把三位少爷扶稳了,小心脚下!”
简单的几句问候和搀扶,却饱含着家人最深切的疼惜与理解。他们深知这九日非人的煎熬,此刻任何关于结果的询问都是残忍的,唯有温暖的怀抱和安稳的归处,才是学子们最需要的。
杨家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护着三位“功臣”,艰难地挤出人群,登上了早已备好的宽敞马车。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那片依旧充斥着各种声音的贡院街。
回到护国公主府,府门大开,所有下人皆肃立两旁,眼中充满了敬意与关切。马车径直驶入二门。
杨景曦早已安排妥当。一下马车,热水、干净柔软的衣物、热气腾腾的易消化膳食都已备好。
“快,先送三位少爷回房沐浴更衣!”杨景曦指挥若定。
“参汤一直温着,少爷们沐浴后就用一些。”管事嬷嬷连忙回话。
杨景韬三人几乎是被人半扶半抱着送回各自院落的。浸入温热的水中,洗去一身的疲惫与尘垢,换上干净舒适的家常衣服,那一口暖融融的参汤下肚,才仿佛终于将魂魄从那个狭小冰冷的号舍里拽了回来,重新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沐浴更衣后,精神稍振的三人被请到了早已备好丰盛晚膳的花厅。桌上没有大鱼大肉,都是些清淡滋补的粥品、汤羹、小菜,生怕他们虚弱的肠胃承受不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依旧没有人提起考试半个字。
杨老爷子只是不停地用公筷给三个孙子布菜:“多吃点,这个好消化。”
杨老太太则絮絮叨叨:“慢点吃,别着急,锅里还有。”
杨景曦笑着说起家中这几日的趣事,比如酥香斋又推出了什么新点心,火锅坊来了位有趣的食客等等。杨景邦也插科打诨,说着军营里的笑话。
温馨的烛光下,轻松的笑语中,杨景韬、杨景熠、杨景明紧绷了九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家的温暖如同最有效的良药,一点点抚平他们身心的疲惫与创伤。他们安静地吃着东西,听着家人的闲聊,偶尔露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微笑。
这一刻,功名利禄暂且远去,唯有亲情,是风雨过后最安稳的港湾。至于结果如何,已然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坚持下来了,并且,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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