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敦煌,白日里依旧热浪滚滚。
这座丝绸之路上的千年古城,自从北庭都护府设立、漠北蒙古诸部归附后,骤然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驼铃声从清晨响彻黄昏,各国商队云集,胡语汉话交织,绸缎、茶叶、瓷器、玉石、香料在集市上堆积如山。
但今日,城南新近落成的“大明皇家银行敦煌分行”门前,气氛却有些异样。
分行是座三层砖石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常。门前立着两根朱红抱柱,悬挂黑底金字的匾额,阳光下“汇通天下”四个大字熠熠生辉。按照规制,门前本该有锦衣卫旗校守卫,可此刻却被上百名各色服饰的商人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汉商,但更多的是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商——头戴绣花小帽的回回商人,裹着头巾的波斯商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卷发浓密的印度商人。他们手里都攥着几张或厚厚一叠纸券,情绪激动地挥舞着。
“开门!快开门!”
“说好的辰时正刻开门兑银,这都快巳时了!”
“我这五百两的汇票,是从肃州分号开出来的,今日到期,必须兑付!”
“我们商队等着这笔钱采买货物,耽误一天就是上百两的损失!”
人群最前方,一个身穿锦缎袍子、留着山羊胡的粟特商人声音最大。他高举着一张印制精美的汇票,纸上“大明皇家银行”的朱红大印和“见票即付”的字样清晰可见。此人名叫康利达,是敦煌城里最大的波斯地毯商人,常年往来于撒马尔罕与长安之间。
锦衣卫小旗赵勇带着八名手下挡在银行大门前,手按刀柄,额头冒汗。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护卫银行安全,不得与商民冲突,可眼前这局面……
“各位稍安勿躁!”赵勇提高嗓门,“苏行长昨夜才从肃州赶到,一路劳顿,今日需些时间准备。银行既已挂牌,岂会不兑现承诺?”
“准备什么?”康利达不依不饶,“我们商贾最重信誉。皇家银行在河西各府开设分号时,说得好听——‘凭票通兑,分文不差’。如今汇票到期,却大门紧闭,莫不是银库空虚?”
这话一出,人群哗然。
几个汉商也跟着嚷嚷起来:“就是!我在甘州存的银子,说好在敦煌也能取。若是取不出来,今后谁还敢用你们银行的汇票?”
“安静!都安静!”
银行大门忽然从内打开。
一名身穿五品文官服色的中年官员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四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官员姓周,是户部派来协理河西金融事务的郎中。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诸位商户,银行今日照常营业。只是苏行长有令,今日起启用新章程、新钱币,故需整备片刻。巳时三刻,准时开门。凡持有本行汇票、银票者,皆可兑换。”
“新钱币?”康利达眯起眼睛,“什么新钱币?我们要的是足色纹银!”
周郎中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钱币,高高举起。
阳光照射下,那钱币反射出耀眼光芒。它比寻常银锭小得多,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却制作得异常精美。正面是盘龙图案,环绕“大明通宝”四字;背面却是骆驼与丝绸的浮雕,边缘铸有“丝路壹两”字样,字迹清晰,纹路细腻。
“此乃朝廷新铸的‘丝路银元’。”周郎中声音洪亮,“含银九成五,重一两整,成色、重量皆有定规。自今日起,河西至西域贸易,皆可用此银元结算。银行兑换,亦以此为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商人们伸长脖子张望,议论纷纷。有人惊喜,有人怀疑,有人盘算。
康利达接过周郎中递来的银元,仔细掂量,又用牙齿咬了咬,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是老行家,一上手就知道这银元成色十足,且铸造精美,难以仿制。更重要的是——统一制式!再不用每次交易都费时费力地称量、验成色了。
“这银元……当真足两足色?”康利达仍不放心。
“银行担保。”周郎中斩钉截铁,“凡本行发出的银元,皆由兰州铸币局统一铸造,内嵌暗记。若有成色不足、重量短缺者,银行十倍赔偿。此外——”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朝廷已颁下敕令。凡经敦煌出入关的商队,关税可用银元缴纳,且减税一成。各驿馆、车马行、官营货栈,亦优先接受银元结算。”
这话像在油锅里撒了把盐。
商贾逐利,减税一成的诱惑太大了!更不用说统一货币带来的便利。几个精明的胡商已经开始计算:若所有交易都用银元,一年能省下多少称量损耗、鉴别成本?又能避免多少因成色纠纷引发的争执?
人群的躁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窃窃私语和拨弄算盘的声音。
赵勇松了口气,正要指挥手下维持秩序,却见银行门内又走出一人。
那是个女子。
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穿月白色绣金襦裙,外罩淡青色比甲,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碧玉步摇。她容貌清丽,眉宇间却有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与沉稳。尤其那双眼睛,明亮锐利,扫视人群时,仿佛能看透每个人心中的算计。
正是大明皇家银行首任行长,苏明玉。
她身后跟着两名女账房,都抱着厚厚的账册。周郎中见状,连忙侧身让路,躬身行礼:“苏行长。”
围观的商贾们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女子为官已属罕见,执掌国家金融命脉更是闻所未闻。但河西的商人都听说过这位苏行长的事迹——她出身江南豪商世家,在挤兑风波中力挽狂澜,深得英亲王张世杰信任。据说英亲王推行金融新政,大半方略都出自此女之手。
苏明玉走到台阶前,目光落在康利达身上。
“阁下就是康利达掌柜?撒马尔罕康氏商行的主事?”
康利达一愣,连忙拱手:“正是在下。苏行长竟然知道小人……”
“你上月从肃州分号开出一张五百两的汇票,购买三百张波斯地毯,准备运往长安。”苏明玉语气平淡,如数家珍,“汇票今日到期。按本行规约,超期三日未兑,需扣滞纳金每日千分之一。康掌柜急着兑银,可以理解。”
康利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这位女行长连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
苏明玉不再看他,转向全体商人,声音清亮:
“诸位,皇家银行设立之初,便立下‘三不’铁律:不拒兑、不短色、不误期。今日延迟开门,确是本行考虑不周,我在此致歉。”
她微微欠身,态度诚恳而不失威严。
“但延迟,是为给诸位准备更好的东西。”苏明玉从女账房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枚崭新的丝路银元,银光灿灿。“如周郎中所言,自今日起,河西、西域商路,将以此银元为准。不仅兑换,今后诸位在银行存贷、汇兑、结算,皆可用此币。”
她取出一枚银元,屈指轻弹。
清脆悦耳的金属颤音回荡在街市上。
“银元之利,诸位行家自有判断。我只说三点。”苏明玉竖起三根手指,“其一,成色重量统一,免去验银之烦。其二,银行各分号通兑通存,持银元可在兰州、肃州、甘州、敦煌任意分号兑换纹银,或直接交易。其三——”
她停顿,目光扫过那些胡商:“凡使用银元结算的商队,出关文牒由银行担保办理,优先验放。入关时,若有银元纳税凭证,查验减半。”
此言一出,胡商们彻底动容。
出关入关的文书查验,是商队最头疼的事。往往要在关隘耽搁数日,还要打点胥吏。若能优先验放,省下的时间和贿赂钱,可不是小数!
“苏行长此言当真?”一个波斯商人忍不住问。
“银行牌匾在此,岂能儿戏?”苏明玉指向头顶的匾额,“今日巳时三刻,准时开业。前一百名兑换者,无论金额大小,免收汇水。前五十名存银满千两者,赠精制‘丝路银元’纪念册一本,内附各分号地图、兑换章程、商路指南。”
她的话条理清晰,恩威并施,既化解了骚动,又顺势推出了新币。
商人们开始排队。康利达原本站在最前,此刻却犹豫了一下,退到一旁,盯着手中那枚银元沉思。几个相熟的商人凑过来,低声商议。
“康掌柜,你看这银元……”
“成色确实好,铸造也精。”康利达压低声音,“但朝廷突然推行新币,怕是所图不小。你们想想,若是西域商路全都用这银元结算,那金银流向、物价起伏,岂不是全在朝廷掌握之中?”
一个回回商人点头:“不错。从前我们带银锭、金饼,到哪里都能用。若是都用这银元……万一朝廷哪天说不兑就不兑了,我们手中的银元岂不是一堆废铁?”
“所以不能全兑。”康利达眼神闪烁,“先兑一部分,试试深浅。看看这银行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随时兑付。也要看看,其他商人用不用。”
“可苏行长说的那些便利……”
“便利自然要占。”康利达笑了,“但咱们商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样,咱们几个大商行联起手来,一部分用银元,一部分还用老法子。再看看河西那些汉人商帮怎么做。”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那边银行大门终于完全敞开。
银行内部宽敞明亮。
一楼是营业大厅,红木柜台后站着十余名账房先生,算盘、账册、戥子一应俱全。柜台前用木栅栏隔出排队通道,已有商人依次等候。最显眼的是大厅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铜铸貔貅,口中衔着一枚巨大的银元模型,寓意“只进不出,财源广进”。
二楼是贵宾室和账房重地,三楼则是金库及行长办公所在。
苏明玉没有在一楼停留,径直上了三楼。周郎中和两名心腹账房紧随其后。
行长室内布置简朴,除了一张大书案、几把椅子、一排书柜外,别无奢华装饰。书案上堆满了账册、文书,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河西西域商路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已设和计划设立的银行分号位置。
苏明玉在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疲惫。
“行长一路辛苦。”周郎中奉上茶盏,“从肃州连夜赶来,只歇了两个时辰就……”
“无妨。”苏明玉摆摆手,神色恢复清明,“公爷将河西金融事务托付于我,岂敢懈怠?说说吧,这半月情况如何。”
周郎中翻开随身账册:“自八月十五敦煌分号挂牌试营业以来,收存白银八万七千两,开出汇票四万三千两。前来咨询的西域商队共计四十七支,其中已确定使用本行汇兑服务的二十一支。按此推算,至年底,敦煌分号存银量可达三十万两以上。”
“太慢。”苏明玉皱眉。
“行长,这已经比甘州分号同期快了三成……”
“敦煌是什么地方?”苏明玉打断他,“丝绸之路咽喉,西域门户。公爷要经略西域,必先控此枢纽。三十万两?我要的是百万两!要让西域商路七成以上的金银,都流经皇家银行!”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敦煌位置。
“你看,从敦煌向西,出玉门关、阳关,分南北两路。北路经哈密、吐鲁番通往天山以北;南路经若羌、且末通往叶尔羌、撒马尔罕。这两条商路,每年流通的金银何止千万两?若能掌控其金融命脉,将来朝廷用兵西域、安抚诸部,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
周郎中汗颜:“下官明白。只是西域商人多疑,要他们完全信任银行,尚需时日。况且……”他犹豫了一下,“下官听到些风声,沙州卫的几个旧钱庄,似乎不太安分。”
“旧钱庄?”苏明玉转过身,眼神锐利。
“是。敦煌原有三大钱庄:宝昌号、汇通隆、裕泰和。都是几十年老字号,专做西域商人的汇兑、借贷生意。咱们银行一开,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据说三家钱庄的东家前日密会,恐怕……”
苏明玉冷笑:“恐怕想给银行使绊子?”
“下官只是猜测。但今日门外骚动,时机未免太巧。康利达那些人,平日与宝昌号往来密切。”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一名女账房进来禀报:“行长,锦衣卫赵小旗求见,说有事关银行安危的要事。”
“让他进来。”
赵勇快步走入,单膝跪地:“禀行长,卑职在门外值守时,抓获一名形迹可疑之人。此人混在商人中,不停打探银行金库位置、守卫轮值时间,还向人询问‘若银行出事,多久能调来援兵’。”
苏明玉和周郎中对视一眼。
“人在何处?”
“已押入分行地窖,由弟兄们看守。此人身上搜出这个。”赵勇呈上一块木牌。
木牌巴掌大小,木质黝黑,正面刻着一只抽象的狼头图案,背面则是一行扭曲的文字,似蒙非蒙,似俄非俄。
苏明玉接过木牌,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
“这不是中原之物。”她看向周郎中,“你常驻河西,可曾见过?”
周郎中摇头。
“行长,卑职认得这文字。”赵勇忽然道,“去年随公爷北征喀尔喀时,在俘虏身上见过类似的。军师说,这是……是罗刹人用的文字。”
“罗刹?”苏明玉瞳孔一缩,“沙俄?”
“正是。卑职在漠北时,听夜枭的兄弟说过,沙俄哥萨克东扩,常派细作潜入漠西、河西,打探情报。这狼头图案,像是哥萨克某支队的标记。”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沙俄的触角,已经伸到敦煌了?
苏明玉握紧木牌,指尖发白。她想起离开北京前,张世杰在越国公府对她的嘱托。
那时已是深夜,书房内烛火通明。张世杰站在巨幅舆图前,背对着她,声音低沉:
“明玉,此去河西,有三件事你要牢记。”
“第一,丝路银元必须推行下去。这不是简单的钱币,而是插向西域的楔子。商路用我之币,则物价我说了算;税收用我之币,则国库我说了算。”
“第二,银行分号要快。甘州、肃州、敦煌只是开始。下一步是哈密、吐鲁番,甚至是叶尔羌。我要让大明的金融网络,比骑兵更快覆盖西域。”
“第三——”他转过身,烛光在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警惕沙俄。喀尔喀覆灭后,罗刹人失了屏障,必会加紧东侵南渗。商路、情报、甚至颠覆,他们什么手段都会用。银行汇聚金银,也汇聚情报,必成其目标。”
当时苏明玉还有些不解。沙俄远在万里之外,真会为了一家银行兴师动众?
现在,这块木牌给了答案。
“行长,此人如何处置?”赵勇请示。
苏明玉沉吟片刻:“先不要声张。严加看守,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我修书一封,你派可靠人手,连夜送往北庭都护府,交予李定国将军。”
“诺!”
赵勇退下后,周郎中忧心忡忡:“行长,沙俄细作现身,是否要增调护卫?是否要暂缓银元推行?”
“不。”苏明玉斩钉截铁,“恰恰相反,要加快。”
她走回书案,铺开信纸,提笔蘸墨。
“沙俄既然已经盯上银行,说明我们做对了。他们怕的就是大明通过金融掌控西域。越怕,我们越要做成。周郎中——”
“下官在。”
“三件事。”苏明玉笔下不停,字迹娟秀而有力,“第一,从今日起,银行护卫增加一倍,暗哨布于周边街巷。金库守卫改为三班轮值,每班必须有一名锦衣卫小旗带队。”
“第二,联络敦煌卫所指挥使,以‘协助缉私、保障商路’为由,请调一队兵丁在分行附近巡防。所需银两,从分行特别经费支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放下笔,吹干墨迹,“明日,以我的名义,宴请敦煌城内所有大商贾,不论汉胡。地点就在这分行二楼贵宾厅。我要亲自向他们解说银元之利、银行之便。康利达那几个,务必请到。”
周郎中有些迟疑:“行长,沙俄细作刚现身,就大张旗鼓宴请,是否太冒险?”
“风险永远都有。”苏明玉将信纸装入信封,火漆封口,“但做大事,不能因噎废食。沙俄怕我们拉拢西域商人,我们就偏要拉拢。而且要快,要公开,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她将信交给周郎中:“派人送出去。记住,要快马,换马不换人。”
“下官明白。”
周郎中离去后,苏明玉独自站在窗前,望向楼下喧闹的街市。
商人们还在排队,银元的闪光不时映入眼帘。远处,驼队正缓缓穿过城门,驼铃声悠长,仿佛从千年前传来。
这条路,张骞走过,班超走过,玄奘走过。
如今,轮到大明了。
但这一次,来的不只是军队和使节,还有银行、银元、账册和算盘。一种更精妙、更无形,却也更深远的控制。
苏明玉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苏家世代为商的见证。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商道即世道,通商即通心。真正的大商,谋的不是一时之利,而是百代之业。”
银行,就是谋百代之业。
丝路银元,就是通心之桥。
只是这桥上,不会只有商旅和驼铃,还会有暗探、阴谋、甚至刀兵。
楼下的喧嚣隐约传来,那是新旧交替的声音,是金银流动的声音,也是一个帝国向西延伸的声音。
苏明玉轻轻合上窗。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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