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子夜。
孙传庭披着一件褪色的青布斗篷,独自走在太原南城墙上。初夏的夜风吹过垛口,带来城外荒野的草腥味,还有更远处——青鸾军营寨里的篝火烟气。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仔细。手指抚过冰冷的墙砖,感受着那些岁月留下的凹凸。这座城建于洪武年间,二百多年来经历过瓦剌、鞑靼的数次兵锋,从未被攻破。但这一次……
“大人,”身后传来脚步声,总兵周遇吉提着灯笼跟上来,“夜已深了,您该歇息了。”
孙传庭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城外那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周总兵,你说贼军有多少营火?”
周遇吉眯眼看了看:“粗略估算,不下三千处。”
“一处营火,按三十人计,就是九万。”孙传庭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沈正阳说他带了十万大军,看来没有虚张声势。”
“大人……”周遇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孙传庭终于转过身,灯笼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那道刀疤显得格外深刻,“这里没有外人。”
周遇吉深吸一口气:“卑职斗胆,敢问大人……真觉得能守住吗?”
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良久,孙传庭缓缓道:“太原城高池深,存粮可支半年。贼军虽众,但久攻不下,士气必衰。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寒冬,等到朝廷从河南抽出兵来……”
“可朝廷……”周遇吉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朝廷还有兵可调吗?洪承畴在河南和李自成杀得难解难分,哪有余力西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孙传庭打断他,“但周总兵,你我都是大明的官,吃的是大明的粮,领的是大明的饷。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周遇吉肃然,抱拳道:“卑职明白!定与太原共存亡!”
孙传庭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城外。那些营火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河倒映在地上。他想起了西安城外,沈正阳也是这么扎营的——看似松散,实则暗含阵法,互相呼应。
“此人用兵,如用医。”他喃喃自语,“看似温和,实则刀刀见血。”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孙传庭摇头,“走吧,去东城看看。听说贼军今日在东门外挖壕沟了?”
“是,挖了三道,深一丈,宽两丈。还在沟后垒了土墙。”
孙传庭脚步一顿,嘴角竟浮起一丝苦笑:“学得真快……我在西安挖壕沟守他,他现在挖壕沟围我。真是……报应。”
两人沿着城墙继续走。夜色中,守城的士兵蜷缩在垛口后,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小声交谈。孙传庭经过时,他们会立刻起身行礼,但他能看见那些年轻面孔上的恐惧和迷茫。
走到东南角楼时,孙传庭忽然停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周遇吉:“分给值夜的弟兄,一人两颗。”
周遇吉打开一看,是炒熟的黄豆。“大人,这……”
“我俸禄买的,不多,算个心意。”孙传庭说,“告诉弟兄们,守一天,我孙传庭陪一天。城破之日,我第一个死。”
周遇吉眼眶发热,重重点头。
同一轮月亮下,汾河南岸。
沈正阳骑着马,沿着河岸缓缓而行。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哗哗流淌。对岸就是太原城,黑魆魆的轮廓像头匍匐的巨兽。
“大帅,”刘虎跟在他身侧,“探马来报,太原城头今夜加了双岗,还在东南角堆了不少滚木礌石。”
“孙传庭在备战。”沈正阳勒住马,望着对岸,“他知道我们要攻,但不知道我们怎么攻,何时攻。所以只能处处设防,疲于奔命。”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沈正阳调转马头,往回走,“先围三天,让他绷紧弦。三天后,选几个点佯攻,看看他的反应。”
刘虎不解:“佯攻?那不是白白消耗兵力?”
“不是真攻,是试探。”沈正阳解释道,“用少量兵力,试探他的防御重点,试探他各营的配合,试探他的反应速度。打仗就像下棋,得先摸清对手的棋路。”
两人回到大营。中军帐里灯火通明,几个将领正在沙盘前争论。
“要我说,就该集中火炮,轰他娘的南门!”曾大牛指着沙盘,“咱们现在有炮一百二十门,轰上三天,什么城门打不破?”
葛鹏却摇头:“城墙太厚,火炮轰不塌。就算轰开了,守军肯定在门后堆了沙袋砖石,一样难攻。”
“那你说咋办?”
“围困。”葛鹏说,“断他粮道,困死他。城中十几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粮?围上三个月,不用打,自己就乱了。”
“三个月?太久了!”曾大牛瞪眼,“大帅说了,秋天前要拿下山西全境!”
两人争论不休,见沈正阳进来,都住了口。
“吵什么呢?”沈正阳走到沙盘前。
“大帅,”曾大牛抢着说,“俺觉得该强攻,一鼓作气拿下太原!”
沈正阳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葛鹏:“你说围困,那城中存粮能支多久?”
葛鹏想了想:“太原是大城,常平仓、军仓加起来,存粮应该在二十万石以上。省吃俭用的话……够十五万人吃半年。”
“半年。”沈正阳重复这个数字,“我们不能围半年。北面大同还没定,南面河南随时可能生变,西面……虽然四川已定,但张献忠还在川南流窜。”
他拿起沙盘上的几面小旗,分别插在太原四周:“所以,既要围,也要攻。但不是强攻,是巧攻。”
“怎么个巧法?”众将都看向他。
沈正阳指着沙盘上的太原城:“你们看,太原城形如卧牛,南北长,东西窄。城墙周长二十四里,有八门。孙传庭兵力不足,不可能处处设防,必有虚实。”
他拿起代表己方的红旗:“我们佯攻南门、东门,吸引守军注意力。同时派精锐,趁夜从西门或北门偷袭——但不是真偷袭,是制造混乱,消耗守军精力。”
“疲敌之计?”袁大山眼睛一亮。
“对。”沈正阳点头,“白天佯攻,晚上骚扰,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等守军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再找机会一击破城。”
曾大牛挠挠头:“那得耗多久?”
“半个月。”沈正阳说,“半个月内,我要太原守军精疲力尽。半个月后,曾大牛你从大同回来,咱们再发动总攻。”
他环视众将:“记住,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们要让太原城里的每一个人——从孙传庭到普通士兵,从官员到百姓——都明白一件事:这座城,守不住。”
众将领命。沈正阳走出大帐,夜风吹来,带着初夏的暖意。
他望向太原城,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的巨城。城里有个人,和他一样彻夜难眠;那个人也站在城头,望着他的营火。
“孙传庭,”沈正阳轻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了。”
五月初九,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太原南门外的汾河渡口,忽然响起了号角声。
守军从睡梦中惊醒,慌忙爬上城墙。只见对岸烟尘滚滚,数百骑兵正策马涉水渡河。为首一员小将,举着“青鸾雷”字旗——是青鸾军新提拔的将领雷豹,以勇猛着称。
“敌袭!敌袭!”城头警钟大作。
孙传庭几乎是冲上南城墙的。他昨晚在城楼和衣而卧,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周遇吉跟在后面,铠甲还没系紧。
“多少人?”孙传庭问。
“看烟尘……大概五六百骑。”了望哨回答。
“五六百?”孙传庭皱眉,“沈正阳不会只用这么点人攻城。是试探。”
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些骑兵渡河后并不急着冲锋,而是在渡口前列阵,似乎在等什么。更远处,汾河对岸的树林里,隐约可见更多旗帜。
“传令,”孙传庭放下望远镜,“守军不得出城。弓箭手准备,等贼军进入百步再放箭。火炮……先不要动。”
命令传下。城头守军张弓搭箭,紧张地盯着那几百骑兵。
雷豹在渡口前勒住马。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脸桀骜,手里提着一柄开山大斧。见城头没有反应,他咧嘴笑了。
“孙传庭老儿,胆子被狗吃了?”他大声嘲笑道,“爷爷来了,不敢出城一战?”
城头寂静。
雷豹更得意了,纵马向前走了几十步,几乎进入弓箭射程:“太原的孬种听着!爷爷乃青鸾大帅麾下雷豹!有卵子的出来跟爷爷过两招!没卵子的,趁早开城投降,饶你们不死!”
还是没反应。
雷豹回头看看对岸,树林里依然没有动静。他咬咬牙,又向前走了二十步。这个距离,城头的弓箭已经能射到了。
“放箭!”孙传庭终于下令。
嗖嗖嗖——!
数百支箭矢从城头飞出。雷豹早有准备,举盾格挡,同时拨马后撤。箭矢大多落空,只有几支射中了马匹,战马惨叫着倒地。
“撤!”雷豹大喝。
骑兵们调转马头,狼狈地退回汾河对岸。城头传来守军的哄笑声。
第一次试探,就这样草草收场。
但孙传庭笑不出来。
他站在城头,看着那些“溃逃”的骑兵,眉头越皱越紧。太假了——溃逃得太整齐,太有序。而且……对岸树林里那些旗帜,始终没有动静。
“不对……”他喃喃道。
“大人,什么不对?”周遇吉问。
“沈正阳在用计。”孙传庭指着对岸,“你看,雷豹败退,树林里的伏兵却不接应。这说明什么?说明树林里根本没人,那些旗帜是幌子!”
他猛地转身:“传令各门,加强警戒!贼军可能在别处……”
话没说完,东门方向忽然传来喊杀声。
“报——!”一个传令兵飞奔而来,“东门遭袭!贼军约两千人,正在攻打瓮城!”
孙传庭脸色一变:“果然!南门是佯攻,东门才是真正的试探!”
他匆匆赶往东门。等他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青鸾军丢下几十具尸体,退到了一里外。城头守军也有伤亡,但不算严重。
“怎么回事?”孙传庭问东门守将。
“回大人,贼军突然出现,用云梯强攻。攻势很猛,但持续不到一刻钟就退了。”守将回答,“像是……像是试探咱们的防御。”
孙传庭登上瓮城,向外望去。青鸾军正在整理队伍,清点伤亡。他们的阵型很整齐,撤退也很从容,完全不像败退。
“他们在试。”孙传庭对周遇吉说,“试我们的反应速度,试我们的防御强度,试我们的兵力分布。沈正阳……在摸我的底。”
周遇吉咬牙:“那咱们……”
“以不变应万变。”孙传庭说,“加强戒备,但不要轻易出击。沈正阳想耗,咱们就跟他耗。看谁耗得过谁。”
他走下城墙,回到巡抚衙门。一夜未眠,加上刚才的紧张,让他感到阵阵眩晕。亲兵端来热茶,他喝了一口,才勉强稳住心神。
桌上摊着太原城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兵力部署。孙传庭盯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沈正阳会从哪里主攻?南门?东门?还是……北门?
他想起了西安之战。那时沈正阳也是四面佯攻,最后却从最不可能的地方突破。这个人,从不按常理出牌。
“来人,”他忽然说,“把北门守将叫来。”
午时,青鸾军中军大帐。
雷豹单膝跪地,满脸羞愧:“大帅,末将无能,未能诱敌出城……”
“起来吧。”沈正阳摆摆手,“本就没指望孙传庭出城。你做得不错,至少试出了他的谨慎。”
他转向刘虎:“东门那边呢?”
“折了三十七人,伤了五十多。”刘虎汇报,“守军抵抗很顽强,弓箭、滚木、热油都用上了。看架势,东门是防御重点。”
沈正阳点点头,在沙盘上做了标记。这时,葛鹏从帐外进来:“大帅,北门和西门都探过了。北门守军最少,大概只有五百人。西门……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
“守军数量正常,但城头的旗帜很新,像是刚换的。”葛鹏说,“而且守军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新兵。”
沈正阳眼睛眯起来:“孙传庭在故布疑阵。北门看起来空虚,可能是陷阱;西门看起来正常,可能才是真正的薄弱点。”
他走到帐外,望着太原城。正午的阳光照在城墙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那座城沉默着,像在等待什么。
“大帅,”曾大牛从北面回来,风尘仆仆,“大同那边有消息了。姜镶那老小子,说要考虑三天。”
“三天?”沈正阳笑了,“他在观望。看咱们能不能拿下太原。拿下了,他立刻归附;拿不下,他继续骑墙。”
“那咱们……”
“不用管他。”沈正阳说,“先解决太原。太原一破,大同自然归附。”
他回到沙盘前,沉思良久,忽然说:“传令:全军休整,今夜子时,四门同时佯攻。”
“四门?”众将一愣。
“对,四门。”沈正阳指着沙盘,“但不是真攻。每门派五百人,擂鼓呐喊,做出攻城架势。我要让孙传庭一夜不得安宁,让他猜不透我们要攻哪里。”
“那真正的攻击……”
“明天。”沈正阳说,“明天黎明,当守军最疲惫的时候,我们主攻西门。”
他环视众将:“记住,这一战不求破城,只求消耗。我要让太原守军明白一件事——他们守的,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坟墓。”
众将领命而去。沈正阳独自站在沙盘前,手指拂过太原城的模型。
“孙传庭,”他轻声说,“你的确是个好对手。但可惜……时代变了。”
帐外,阳光正好。而太原城头,孙传庭也站在阳光下,望着青鸾军大营。
两人隔着五里距离,隔着汾河,隔着千军万马,却在做着同样的事——思考,算计,等待着下一回合的交锋。
这场对决,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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