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太原城东南的汾河上,三十艘改装过的平底船正悄然下水。这些船原本是渡口摆渡用的,现在船舷加装了木板护盾,船头包了铁皮,每艘船上载着二十名精兵——都是水性好、敢拼命的汉子。
带队的是雷豹。他蹲在第一条船的船头,嘴里咬着短刀,眼睛死死盯着对岸黑魆魆的城墙轮廓。昨夜四门佯攻搞得守军一夜未眠,按照大帅的判断,现在正是守军最疲惫的时候。
“豹哥,”身后的老兵低声问,“咱们真能从水路摸上去?”
“试试才知道。”雷豹啐了一口,“大帅说了,太原城防有个弱点——东南角的城墙离河最近,只有三十丈。只要咱们能冲到墙根下,架上云梯……”
他没说完,但意思都懂。水路偷袭,自古以来就是破城的奇招。但汾河水流湍急,守军不可能没有防备。
船队悄无声息地划过河面。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微弱的星光映在河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银。距离对岸还有百丈时,雷豹忽然抬手示意停船。
“有动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寂静中,能听见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远处城头隐约的梆子声,还有……金属摩擦的轻响。
“是铁索。”雷豹脸色一变,“他们在河里拉了铁索!”
话音刚落,前方水面哗啦一声,一条碗口粗的铁链猛地从水中竖起,在星光下泛着寒光。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十条铁索横亘河面,像一道水上栅栏。
“退!快退!”雷豹急喝。
但已经来不及了。城头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把河面照得通明。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头传来:
“沈正阳!这等小伎俩,也想瞒过本督?!”
是孙传庭。他站在东南角楼上,身旁站着周遇吉,两人都披甲执剑。
“放箭!”
箭雨倾盆而下。改装过的平底船虽然有护盾,但箭矢太多太密,不断有士兵中箭落水。惨叫声、落水声、箭矢钉入木板的咄咄声混成一片。
雷豹挥舞大刀拨开箭矢,嘶声大吼:“撤!全体后撤!”
船队狼狈地调头。但铁索拦住了退路,船撞在铁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更要命的是,河对岸也亮起了火把——青鸾军的接应部队见势不妙,正准备强渡救援。
“别过来!”雷豹朝对岸大喊,“有埋伏!”
话音刚落,城头传来一阵机括转动的嘎吱声。雷豹抬头,看见几十架床弩被推上垛口,弩箭有人臂粗细,箭镞闪着寒光。
“放!”
嗡——!
床弩齐射的声响低沉而恐怖。弩箭穿透船舷,贯穿人体,甚至把整条船钉在水面上。雷豹所在的船被三支弩箭击中,船身开始倾斜。
“跳船!”他咬牙下令。
士兵们纷纷跳入河中。五月的汾河水还很冷,激得人浑身打颤。更要命的是,河底居然还埋了铁蒺藜——这是孙传庭从西安之战学来的,现在原样奉还。
雷豹腿上中了一蒺藜,疼得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着刀,拖着伤腿往对岸游。身边不断有士兵沉下去,有的被箭射中,有的被铁蒺藜刺穿,有的只是体力不支。
等他终于游到对岸时,带出去的六百人,只剩不到两百。
沈正阳站在岸边,看着这些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士兵,脸色铁青。
“大帅……”雷豹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末将……末将无能……”
“起来。”沈正阳扶起他,“不是你的错。是我低估了孙传庭。”
他望向对岸。城头火把通明,孙传庭的身影在火光中挺立,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石像。
“传令,”沈正阳缓缓道,“今日休战。厚葬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同一时刻,太原城头。
周遇吉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和破船,长长松了口气:“大人神机妙算,贼军果然走水路偷袭。”
孙传庭却没有喜色。他望着对岸正在收殓尸体的青鸾军,眉头紧锁:“沈正阳不会善罢甘休。这次试探失败,下次只会更狠。”
“可咱们守住了啊!”一个年轻军官兴奋地说,“歼敌四百,自损不足五十!这是大捷!”
孙传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风:“大捷?用四百条命换来的一时喘息,也叫大捷?”
年轻军官愣住了。
“你们记住,”孙传庭的声音在晨风中传开,“守城不是杀人游戏。每多守一天,城中就多消耗一天粮食,百姓就多受一天苦。今天杀了四百,明天沈正阳会派四千、四万来。我们……能杀多少?”
城头一片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青鸾军营中隐约传来的哀乐——他们在为阵亡者送行。
周遇吉低声问:“大人,那咱们……”
“继续守。”孙传庭转身,望向城内。天快亮了,城中开始有炊烟升起,但稀稀拉拉,像垂死者的呼吸,“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守。”
他走下城墙,回到巡抚衙门。亲兵端来早饭——一碗稀粥,两个杂面馍。孙传庭端起粥碗,忽然问:“百姓现在吃什么?”
亲兵迟疑了一下:“回大人……城东的粥厂,已经改成三天放一次粥了。听说……听说有人开始吃树皮。”
孙传庭的手抖了一下,粥洒出来一些。他放下碗,再也吃不下。
“大人,”幕僚轻声劝道,“您得保重身体。您要是倒了,太原就真完了。”
“我保重身体,百姓就能吃饱吗?”孙传庭惨笑,“城外有十万大军围着,城内粮仓一天天见底。我这身体,保重又有什么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太原城的街巷,曾经车水马龙,如今萧条冷清。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巷口玩耍,玩的是“官兵抓贼”——可这城里,谁是官兵,谁是贼呢?
“周遇吉,”他忽然说,“你去统计一下,城中还有多少存粮。从今天起,所有官员、将领,口粮减半。省下来的,分给百姓。”
“大人,这……”
“照做。”孙传庭的语气不容置疑,“城破之日,你我都是死。既然如此,死前少做点孽吧。”
五月十一至十三日,沈正阳开始了真正的疲敌之计。
白天,青鸾军轮番到城下骂阵。不是简单的辱骂,而是有针对性的攻心:
“太原的弟兄们!你们知道西安的百姓现在过什么日子吗?三年不纳粮!孩子能上学堂,老人能领救济!”
“孙传庭给你们吃什么?稀粥!树皮!我们大帅说了,开城者,每人发米三斗,肉三斤!”
“朝廷早就放弃你们了!洪承畴在河南,崇祯在北京,谁管你们死活?”
城头守军起初还回骂,后来渐渐沉默。有人偷偷往下看,看那些青鸾军士兵——他们脸色红润,盔甲鲜明,和城头这些面黄肌瘦的同伴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晚上,疲敌升级。青鸾军分成数十股,每股百人,轮番骚扰。他们不攻城,只是敲锣打鼓,呐喊放箭,做出攻城的架势。守军一紧张,全员上墙戒备,他们又撤了。等守军刚松口气,另一股又来了。
如此往复,日夜不休。
五月十四日凌晨,王二狗靠在西门垛口后,眼皮重得像挂了铅。他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白天要守城,晚上要防骚扰,整个人昏昏沉沉。
“二狗,醒醒!”同伍的老兵推他,“好像又来了……”
王二狗勉强睁开眼。城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有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他抓起弓,手却抖得厉害——不是怕,是累。
“放箭!快放箭!”军官嘶声大喊。
守军胡乱朝黑暗中放箭。箭矢嗖嗖飞出去,却听不到任何中箭的惨叫。等箭放完了,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娘的……”老兵骂了一句,“又是虚张声势。”
王二狗重新坐下,背靠冰冷的墙砖。他想起老家泽州,想起娘做的莜面栲栳栳,想起妹妹扎的红头绳……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像隔着一层雾。
“狗子,”老兵忽然低声说,“你说……咱们真守得住吗?”
王二狗没回答。他不敢想这个问题。他是兵,吃粮当兵,长官让守就得守。至于守不守得住……那是大人物们考虑的事。
“我听说,”老兵的声音更低了,“城南李老爷家,昨天夜里偷偷用绳子往下吊人,想逃出去,被孙大人抓了,全家砍头……”
王二狗打了个寒颤。逃也是死,守也是死。这太原城,真成了坟墓。
天快亮时,骚扰终于停了。王二狗刚想眯一会儿,号角声又响了——青鸾军开始晨练了。对岸传来整齐的操练声、口号声,还有饭香飘过来,是肉汤的味道。
王二狗吞了口唾沫。他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的时候。
五月十五,巳时。
沈正阳站在西门外三里处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城防。连续五天的疲敌之计,守军明显露出了疲态——城头旗帜歪斜,士兵动作迟缓,连警钟敲得都有气无力。
“大帅,”刘虎策马上来,“弟兄们准备好了。”
沈正阳放下望远镜:“记住,这次是真攻。但目标不是破城,是消耗。攻一个时辰,不管成败,必须撤。”
“明白!”
西门是沈正阳选中的突破口。根据这几天的观察,西门守军最弱,而且城墙有一段年久失修,砖石松动。更重要的是——孙传庭似乎把防御重点放在了南门和东门,西门相对薄弱。
“开始吧。”
战鼓擂响。五千青鸾军步卒列阵向前,最前面是盾牌手,后面是火铳手,再后面是扛着云梯的攻城队。这是标准的攻城阵型,但沈正阳在其中藏了一个变化——攻城队里混入了三十名爆破手,每人背着二十斤重的炸药包。
城头警钟大作。孙传庭很快出现在西门城楼,他显然看出了这次不是佯攻。
“火油准备!滚木礌石!”他的声音依旧沉稳。
攻城开始了。火铳手在百步外列队齐射,压制城头守军。盾牌手掩护着攻城队向前推进,云梯架上城墙,士兵开始攀爬。
惨烈的攻防战。滚木砸下,带着守军的怒吼;火油泼下,点燃了云梯和攀爬的士兵;箭矢如雨,不断有人从半空坠落。
但青鸾军前赴后继。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轮被打退,马上组织第二轮。更关键的是,那三十名爆破手趁着混乱,摸到了城墙根下。
“点火!”
引信滋滋燃烧。爆破手们转身就跑,跑出三十步外卧倒。
轰轰轰轰——!
连续的爆炸震动了整个西门。那段年久失修的城墙在爆炸中剧烈摇晃,砖石簌簌落下,裂开数道缝隙。虽然没有塌,但明显受损。
“继续!”刘虎大吼。
第二波攻城队冲上去。这一次,他们带着撞车——简易的包铁木桩,由二十人抬着,专门撞击城墙裂缝。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城头守军慌了,他们从没见过这种打法:不攻城门,专攻城墙。
“倒金汁!”孙传庭厉喝。
滚烫的粪水从城头泼下,带着恶臭和致命的高温。被泼中的士兵惨叫着滚倒,皮肤瞬间起泡溃烂。但撞车还在继续,裂缝越来越大。
就在西门岌岌可危时,孙传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开城门。”
“大人?!”周遇吉不敢相信。
“开城门,放骑兵冲一阵。”孙传庭盯着城下,“不能让他们继续撞墙了。”
西门轰然打开。五百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直扑攻城部队。这是孙传庭手中最后的机动力量,他本打算留到最关键的时刻用,但现在不用不行了。
骑兵冲散了攻城队,砍倒了操作撞车的士兵。青鸾军措手不及,阵型大乱。
但沈正阳等的就是这个。
“火炮,放!”
隐藏在侧翼的二十门火炮同时开火。霰弹像铁雨般泼向冲出城的骑兵,瞬间人仰马翻。五百骑兵,一轮齐射就倒下一半。
“撤!快撤!”带队军官嘶声大喊。
残存的骑兵狼狈退回城中,城门轰然关闭。这一波反击,孙传庭付出了三百骑兵的代价,只换来了短暂的喘息。
沈正阳看着重新关闭的城门,下令:“收兵。”
攻城持续了一个时辰,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青鸾军伤亡八百,守军伤亡五百,西门城墙受损但未破。
看似平手,但沈正阳知道,他赢了——孙传庭被迫动用了最后的机动兵力,而城墙的裂缝,下次就能撞开。
当夜,月明星稀。
沈正阳命人在汾河边架起一座高台,台上摆了一桌酒菜。他独自坐在台上,对着太原城方向,举杯遥敬。
“孙督师,”他朗声道,“今日一战,精彩!”
声音借着水面的反射,清晰地传到对岸。城头守军都听见了,纷纷探出头看。
孙传庭走上城楼,望着对岸那个独坐的身影,沉默片刻,也让人架起一座木台。
两人隔河相对,中间是流淌的汾河,是无数尸体,是未尽的硝烟。
“沈大帅有何指教?”孙传庭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指教不敢。”沈正阳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洒入河中,“这一杯,敬今日战死的弟兄。不论敌我,都是好汉。”
孙传庭怔了怔,也倒了一杯酒,洒向城下:“敬。”
“第二杯,”沈正阳又斟酒,“敬孙督师。西安一战,你虽败,却败得堂堂正正。太原守城,你已尽力。”
孙传庭苦笑:“沈大帅这是在劝降?”
“不,是感慨。”沈正阳望着夜空,“这乱世,英雄辈出,却又英雄相惜。若在太平年间,你我可同朝为官,共治天下。可惜……”
“可惜道不同。”孙传庭接过话,“你是贼,我是官。贼要破城,官要守城。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沈正阳摇头,“若真是官贼分明,为何太原百姓吃树皮,而我军中的降兵却吃米饭?为何你手下的兵想逃,而我军中的兵却愿死战?”
孙传庭沉默。
“孙督师,你守的不是大明,是一个已经腐朽的朝廷。”沈正阳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你救的不是百姓,是崇祯的皇位。值得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传庭缓缓道,“我孙传庭读的是圣贤书,忠的是君臣义。值与不值,不在考虑之列。”
“好一个忠君之事。”沈正阳举杯,“那这一杯,敬你的‘忠’。虽然愚,但可敬。”
他一饮而尽。
孙传庭也喝了一杯。酒很劣,辣得他咳嗽起来。
两人就这样隔河对饮,像老友,又像死敌。城头城下的士兵都看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汾河水哗哗流淌。
最后,沈正阳站起身:“孙督师,三日后,我会发动总攻。届时不会再留情面。你若想保全城中百姓,现在开城,我保证不杀一人。”
“若不开呢?”
“城破之日,”沈正阳的声音冷下来,“顽抗者,杀无赦。”
他转身下台,消失在夜色中。
孙传庭独自站在城头,望着对岸熄灭的灯火,久久不动。
周遇吉轻声问:“大人,他说的是真的吗?三日后总攻?”
“真的。”孙传庭喃喃道,“他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不是仁慈,是让咱们做选择。”
“那咱们……”
“守。”孙传庭斩钉截铁,“守到最后一兵一卒,守到最后一砖一瓦。”
他走下城楼,背影在月光下拖得很长,像一柄即将折断的剑。
而对岸,沈正阳回到大帐,对众将说:“三日时间,够孙传庭考虑了。也够咱们……做好总攻准备了,重炮到哪里了?”
大帅,重炮明天就能到达,这是根据红夷大炮制造的新式大炮。”
帐外,夜色深沉。太原城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喘息。
而真正的决战,即将到来。
喜欢开局明末建基业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开局明末建基业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