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在铅灰色的海面上破浪北返,风帆被来自东南方向的逆风扯得哗哗作响,航速远不如来时迅捷。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砸向海面,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咸腥与沉闷。
舰桥之上,萧景珩背靠着主桅,用一块湿布紧紧按压着肋下。粗糙的麻布早已被鲜血反复浸透,又在海风中凝成暗红色的硬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更糟糕的是那股自“熔火之喉”沾染的、跗骨之蛆般的“污秽”寒意,正顺着伤口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与腰间断刃传来的微弱暖意(墨托大祭司所赠“星核”鳞片被沈清辞以金锡熔铸嵌入断刃)形成拉锯,带来一阵阵忽冷忽热、恶心欲呕的眩晕。
“将军,进舱吧,您脸色……” 周擎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走来,眼中布满血丝。他肩头也缠着绷带,那是为萧景珩挡下“裂岩”一记碎石飞溅所伤。
“无妨。” 萧景珩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他目光投向西北方,那是“新杭”的方向,也是风暴可能袭来的方向。从“海民”斥候带来的消息看,两艘葡萄牙盖伦船离港向西北而去,这绝非吉兆。他们要么是发现了新的目标,要么……就是直奔“新杭”,趁虚而入。清辞,你一定要撑住。
“离‘新杭’还有多远?” 他声音沙哑。
“按目前航速,若无意外,明日黄昏可至外海。” 周擎估算道,“但看这天色,怕是要起大风浪。”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带着咸湿的雨星,抽打在人脸上生疼。“镇海”号猛地一晃,甲板上未固定的木桶辘辘滚动。远处海天相接之处,墨黑的云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云层中隐隐有电蛇窜动。
“风暴!是暴风圈!快!降半帆!固定所有货物!所有人甲板就位!” 经验丰富的老舵工嘶声大吼。
豆大的雨点瞬间砸落,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呼啸,掀起数丈高的巨浪,狠狠拍打着“镇海”号厚重的船壳。这艘历经修补的战舰在波涛中剧烈颠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萧景珩死死抓住缆绳,才没被甩出去,肋下伤口传来钻心的痛,眼前阵阵发黑。
“左满舵!避开那个浪头!”
“帆索!抓紧帆索!”
“有人落水了!”
混乱的呼喊、风雨的咆哮、木材的断裂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巨浪如山般压来,“镇海”号猛地向左倾斜,甲板几乎与海面平行!萧景珩感到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船舷滑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壮的手臂死死拽住了他的腰带,是周擎!
“将军!抓紧!” 周擎目眦欲裂,半边身子探出船舷,用尽全身力气将萧景珩拖回。两人滚倒在湿滑的甲板上,大口喘息。就在他们刚才的位置,船舷护栏被海浪拍断了一截,冰冷的海水兜头浇下。
萧景珩咳出几口咸涩的海水,挣扎着爬起,抹去脸上的水渍,目光焦急地扫过甲板。士兵们拼死与风浪搏斗,但伤亡已然出现。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船体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龙骨似乎发出了不祥的“嘎吱”声。
“是暗伤!之前被西番炮击的龙骨暗伤裂开了!” 一名浑身湿透的船匠连滚爬爬地冲上舰桥,脸色惨白如纸,“必须立刻找地方抢修,否则再来几个大浪,船就要散了!”
“这鬼天气,哪里能靠岸抢修!” 周擎吼道。
萧景珩强忍眩晕,脑中飞速盘算。风暴不知持续多久,船体撑不住,必须立刻靠岸!他猛地想起“礁石”在撤离时匆匆塞给他的一张粗糙皮卷,上面似乎标注了几个“圣岛”与“新杭”之间、可供“海民”小舟临时避风的隐秘小湾和礁盘。
“把‘礁石’叫来!” 他嘶声喊道。
很快,同样狼狈不堪的“礁石”被带到。风雨中,萧景珩展开那张被海水浸湿、字迹模糊的皮卷,指着其中一个距离最近的标记,那似乎是一串环状小岛围成的浅水湾。“这里!能去吗?船能不能进去?”
“礁石”眯着眼,仔细辨认,又抬头看了看风暴方向,迟疑道:“是‘龟背环礁’!能避风,水不深,但有暗礁,大船……很难,除非有人引路,而且现在浪大……”
“没时间了!你来引路!告诉舵工怎么走!” 萧景珩斩钉截铁,转向舵工,“老何,信他一次!全船性命,交给你了!”
老舵工看了一眼“礁石”,又看了看在风浪中呻吟的战船,猛一咬牙:“妈的,拼了!小兄弟,指路!”
“礁石”深吸一口气,站到舵工身边,眯起眼,努力透过雨幕辨识方向,同时口中用土语急促地说着方位。“左……偏一点……慢……前面有白浪,是暗礁!右满舵!快!”
“镇海”号在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中,如同醉汉般歪歪扭扭地前进,每一次转向都险象环生,船底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性命系于“礁石”的眼力和老舵工的技术。
就在船体倾斜到几乎侧翻的极限时,前方雨幕中,隐约出现了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轮廓,礁石后方,似乎有相对平静的水面。
“就是那里!冲进去!” “礁石”大喊。
“抓紧了!” 老舵工嘶吼,将舵轮打到死。
“镇海”号借着浪势,险之又险地从两座巨大礁石之间的狭窄缺口挤了进去!船身猛烈刮擦,木屑纷飞,但总算冲入了环礁包围的内湾!湾内虽然仍有风浪,但比外面狂暴的海面已平静了太多。
“下锚!快!” 萧景珩急令。
沉重的铁锚入水,船只终于稳了下来。众人瘫倒在甲板上,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疲惫交织。雨势未歇,但风浪被环礁阻挡,威胁大减。
“立刻检查船损!抢修龙骨!清点伤亡!” 萧景珩扶住桅杆,强撑着下令。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安全,风暴不知持续多久,船必须尽快修好,时间不等人。
船匠带着人匆匆下到底舱。周擎则带人清点,脸色沉重:“将军,阵亡七人,重伤十一,轻伤无数。淡水舱进了海水,部分干粮被泡。更麻烦的是……有两个重伤员,伤口发黑溃烂,高烧说胡话,像是……像是染了那‘污秽’。”
萧景珩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圣岛的“污染”,竟然能通过伤员传播?他挣扎着走向安置伤员的底舱。昏暗的油灯下,两名伤兵蜷缩在角落,脸色青黑,裸露的伤口处,皮肉翻卷,隐隐有暗红色的、如同细小血管般的纹路在皮肤下蔓延,散发着淡淡的、与“熔火之喉”相似的甜腥腐臭。他们眼神涣散,口中含糊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词汇,身体不时抽搐。
是“浊气”侵蚀!萧景珩能感觉到,自己腰间那断刃传来的暖意,在靠近这两人时,微微波动,带着一丝排斥与警示。
“隔离!立刻将他们单独隔离!接触过的人,衣物全部焚烧,用石灰水清洗身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萧景珩厉声道。他不知道这“污秽”具体如何传播,但绝不能让其在船上蔓延。“另外,把所有从圣岛带回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星眸族’的器物,全部集中封存,由我亲自看管。”
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见萧景珩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立刻照办。伤员被抬到尾舱一个临时隔出的小间,用浸过醋的布帘隔开。
萧景珩独自站在存放圣岛之物的木箱前,箱中除了墨托大祭司赠与的皮卷,还有几件“星眸族”的小型仪式器具和“海民”赠送的贝壳饰品。他拿起那卷皮卷,入手微沉,兽皮柔韧,上面的文字与图案并非用普通墨水书写,而是用某种矿物颜料混合着……疑似“星骸”粉末绘制,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转着微光。他小心展开,上面的文字扭曲如星轨,夹杂着奇异的象形图,他一个也看不懂。但当他凝神注视,并将一丝精神集中在腰间断刃上时,奇异的感应发生了——皮卷上几个符号微微亮起,断刃也传来轻微的暖流,同时,一些破碎的、模糊的意念画面,如同水波般在他脑海掠过:翻滚的星云、流淌的熔岩、扭曲的祭祀、以及……两处遥远之地、由地脉星光隐隐连接的光点……
是“星陨之谷”和“圣岛”!这两处“星骸”坠落之地,果然存在着某种超越距离的联系!而且,皮卷似乎记载了关于这种联系,以及“星骸”力量本质、乃至如何初步“沟通”与“疏导”的粗浅法门!墨托大祭司说这是“粗浅法门”,但对萧景珩而言,这不啻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领域的大门!只是眼下,他重伤疲惫,精神不济,根本无法深入解读,只能强记下几个似乎与“净化”、“隔绝”相关的符号图形。
他合上皮卷,心头忧虑更重。两处“星骸”之地的污染可能共鸣,船上已出现“浊气”侵蚀的伤员,而“新杭”那边……“星陨之谷”距离营地并不遥远,若圣岛的污染通过某种方式传递过去,或者营地内部本就存在隐患……
“将军!船匠说,龙骨裂得厉害,需要至少一天才能勉强补上,但要完全修复,必须进港大修。而且……风暴没有减弱的迹象,看天色,恐怕要持续到明日午后。” 周擎带来了坏消息。
一天!还要困在这里一天!萧景珩心急如焚,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让“新杭”陷入绝境。他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依旧汹涌的风雨和被环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清辞,一定要等我!
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士兵突然惊呼:“将军!有船!外面有船影!”
萧景珩猛地抬头,夺过单筒望远镜,不顾伤痛扑到舷窗边。透过雨幕,只见外海狂暴的波涛中,隐约有两艘船的轮廓正在艰难地向西北方向移动!虽然风雨模糊,但那高耸的桅杆、独特的船型……是西式盖伦船!正是那两艘离开“圣岛”的葡萄牙船!
它们竟然也在这场风暴中!而且看航向,确实是直奔“新杭”方向而去!它们似乎没有发现隐藏在内湾的“镇海”号,或者无暇顾及,正顶着风浪艰难前行。
“他们也在赶路……” 萧景珩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葡萄牙人如此急切,不顾风暴也要北上的目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新杭”!他们要么是得到了“新杭”空虚的确切情报,要么是携带了某种能够决定战局的“东西”或“人物”。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修好船,赶在他们之前,或者至少紧随其后返回“新杭”!
“传令!所有能动的,包括轻伤员,全部去协助抢修!不惜代价,我要在六个时辰内,看到这艘船能动起来!” 萧景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另外,把‘礁石’和‘海民’兄弟叫来,我需要知道,有没有更快的、哪怕危险的小路,能提前把消息送回‘新杭’?”
风暴、敌踪、伤势、潜在的污染、以及对“新杭”安危的焦灼,如同层层枷锁,紧紧缠住了北归的孤舰。而“新杭”营地,在沈清辞争取到的三天缓冲期里,也正面临着内外交织的、更加诡谲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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