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如同负伤的巨兽，在“龟背环礁”的内湾中低低喘息。风暴的余威仍在，雨势渐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墨色的海水在礁石间翻涌咆哮。底舱裂缝经烙铁“消毒”和石灰灌封，渗水被暂时遏制，但船体每一次随波晃动，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解体。
萧景珩的舱室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草药和潮湿木材的混合气味。他半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肋下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脏，带来钝痛和窒息感。更糟的是那股侵入体内的“污秽”寒意，正与腰间断刃的微弱暖意进行着无声的拉锯，让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浑身燥热，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徘徊。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卷墨托大祭司所赠的皮卷。兽皮柔韧，上面的符号在昏暗的油灯下幽幽流转。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那些与“净化”、“疏导”、“星脉共鸣”相关的扭曲图形上。腰间断刃似乎受到了感应，暖意微微增强，一丝微不可查的、清凉的气流顺着他的手臂，似乎要流向皮卷。
就在他心神即将与皮卷产生某种玄妙联系的刹那，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暗红血丝的淤血，眼前发黑，皮卷从手中滑落。强行解读这蕴含“星骸”奥秘的传承，对此刻重伤且被“污秽”侵蚀的他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
“将军！” 周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气味刺鼻的草药汤进来，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住。
“无妨……” 萧景珩喘息着，推开药碗，示意周擎捡起皮卷。他知道，自己恐怕没有时间慢慢参悟了。“外面的风浪，是不是小了？”
“小了些，但浪还是很大。老何说，龙骨只是暂时补上，经不起大的颠簸。而且……” 周擎犹豫了一下，“底舱封死的那个隔间附近，值守的弟兄说，夜里好像听到里面有……指甲刮木头的声音。虽然很轻，但……”
萧景珩的心猛地一沉。石灰和海水，没能彻底消灭“污秽”？或者说，那两名被彻底侵蚀的士兵体内滋生的东西，比预想的更顽强？
就在这时，舷窗外传来一声模糊的、仿佛海鸟般的尖利鸣叫。但这声音在风暴的余响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刻意。
萧景珩和周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警觉。这不是寻常海鸟的声音。
“扶我上去。” 萧景珩咬牙道。
两人搀扶着爬上甲板。雨已停歇，但风依旧很大，带着咸腥的寒意。天色灰蒙蒙的，能见度不高。环礁之外，墨色的海浪汹涌。了望哨上的士兵正紧张地指着外海某个方向。
萧景珩接过单筒望远镜，顺着望去。只见大约两里外的波涛之间，一个微小的黑点正在浪谷中时隐时现。不是船，似乎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抱着一块浮木，正在海浪中载沉载浮！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他们后方不远处，几条狭长的、速度极快的黑色影子，正划开水面，向那两人迅速逼近！
是鲨鱼？还是……
“是‘礁石’和‘浪爪’！” 周擎眼尖，失声叫道。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独特的、与“海民”部落风格相近的破碎衣物和身形，让他瞬间认了出来。
他们失败了？还是遭遇了不测？怎么会漂流到这里？而且被那些不明生物追击？
“放小船！救人！” 萧景珩毫不犹豫地下令。无论他们是否成功送出警告，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两名为报信冒死出海的勇士葬身鱼腹。
“将军，浪太大，小船下去太危险！而且那些东西……” 一名水手面露惧色。那些黑色的影子速度太快，不像是普通鲨鱼。
“执行命令！” 萧景珩厉声道，因用力过猛又咳出血来，“用挠钩！弓箭准备！瞄准那些黑影！”
一艘勉强可用的小艇被放下，四名最悍勇、水性最好的士兵操桨，在风浪中奋力向那两人划去。甲板上，弓弩手瞄准了那些越来越近的黑色影子。
距离拉近，众人终于看清，那的确是“礁石”和“浪爪”！两人显然已精疲力尽，仅靠着一块破船板浮在海面，意识模糊。“浪爪”的手臂似乎受了伤，暗红色的血迹在海水中晕开，这或许就是引来追击的原因。
而那些黑色影子——它们拥有流线型的、覆盖着暗色滑腻皮肤的躯体，三角形的背鳍，但头部却异常狰狞，吻部前突，布满细密利齿，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疯狂的凶光。它们游动的姿态矫健而诡异，时而潜入水下，时而跃出水面，速度快得惊人。
“是鬼头鮣！” 一名老水手惊恐地叫出了这种海怪的名字，“这东西凶得很，闻着血味就发狂，能撕碎小船！”
“放箭！”
弓弦响动，箭矢射入海中，激起朵朵水花。一支箭射中了一头“鬼头鮣”的背部，它吃痛，猛地翻滚，激起大片浪花，但更加凶猛地扑向落水者。
小艇上的士兵奋力划桨，终于靠近。一名士兵甩出挠钩，钩住了“礁石”的腰带，奋力将他往船上拖。另一名士兵则用长矛猛刺一头企图靠近的“鬼头鮣”。
“救……救‘浪爪’……信……信……” “礁石”被拖上小艇，呛出几口海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手指向身后。
只见“浪爪”所在的位置，两头“鬼头鮣”已经一左一右围了上去，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口！
“不！” 小艇上的士兵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块沉重的、绑着绳索的压舱石从“镇海”号上被奋力抛出，划过长空，重重砸在一头“鬼头鮣”的脑袋上！骨头碎裂的闷响传来，那头海怪瞬间瘫软下沉。
另一头“鬼头鮣”受惊，动作一滞。就这片刻耽搁，小艇上的长矛手终于抓住机会，一矛狠狠刺入其眼窝！海怪发出凄厉的嘶叫，疯狂翻滚，搅得海水一片浑浊。
“快！拉上来！”
士兵们七手八脚，将昏迷的“浪爪”也拖上小艇。小艇立刻调头，拼命向“镇海”号划回。身后，更多的“鬼头鮣”被血腥味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弓箭掩护！快拉缆绳！”
箭矢如雨，暂时逼退了追得最近的海怪。缆绳抛出，小艇被迅速拉回“镇海”号船舷。众人合力，将奄奄一息的“礁石”和昏迷不醒、手臂血肉模糊的“浪爪”救上甲板。
“军医！快！”
军医匆匆赶来，检查两人伤势。“礁石”主要是脱力和多处擦伤，灌下姜汤后悠悠转醒。“浪爪”则严重得多，左臂被咬掉一大块肉，深可见骨，失血过多，且伤口发黑，竟与之前那两名被“污秽”侵蚀的伤员有几分相似，但颜色更暗，也未见那种蠕动感。
“‘浪爪’的伤……好像也有点不对……” 军医低声道。
萧景珩心中一紧，难道“鬼头鮣”也被“污染”了？他示意军医先尽力救治。“礁石”则挣扎着坐起，看到萧景珩，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光彩，颤抖着手，从贴身最里层扯出那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
“将……将军……信……送到了……世子妃……收到了……但……但西番船……不止两艘……还有别的船……海上有新敌人……陆上……‘鬼面’要动手了……” 他断断续续，用尽力气说完，又昏死过去。
萧景珩紧紧握住那油布包裹，指尖冰凉。信送到了！清辞知道了！但坏消息是，敌人比预想的更多、更强大！他迅速拆开油布，里面是沈清辞的回信，字迹略显潦草，但意思清晰：已知预警，正在全力备战，陆上“鬼面”异动，海上出现不明新敌，嘱他万分小心，速归。
还有那块“靖海”令牌，冰凉坚硬。
一股混杂着欣慰、焦虑和刻骨担忧的情绪冲击着萧景珩。清辞知道了，以她的能力，定能最大限度做好准备。但局势的凶险，远超预期。海上新敌？是荷兰人？英国人？还是……葡萄牙的援军？必须立刻赶回去！
“检查船损！清点人数！一个时辰后，无论风雨，起航北返！” 萧景珩嘶声下令，因激动牵扯伤口，眼前又是一黑。
“将军！‘浪爪’的伤……” 军医急道，“血暂时止住了，但伤口颜色越来越深，而且……他好像在发烧，说胡话……”
萧景珩走过去，看着“浪爪”手臂上那狰狞的、泛着不祥暗黑的伤口。与“圣岛”的“污秽”不同，这更像是一种……混合了海中毒素和某种阴寒能量的侵蚀。他想起了底舱隔间里那可疑的刮擦声。
“‘鬼头鮣’常年栖居深海，或与某些海底矿脉、地热有关。它们的牙齿或许带着奇毒，或者……也沾染了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萧景珩沉吟，他想到了“圣岛”的“污染”可能通过地脉、甚至海水扩散的猜测。“用上次剩下的、掺了‘星骸’粉末的金疮药，给他敷上试试。小心观察，一有不对，立刻隔离！”
他必须赌一把。寻常药物恐怕无效，唯有“星骸”这种同源或相克的力量，或许能起到作用。
一个时辰在紧张的忙碌中飞快过去。“镇海”号的破损被勉强加固，虽然远未恢复，但至少短期内应该不会散架。风暴已基本过去，海面虽不平静，但已可航行。周擎清点人数，出发时两百精锐，如今算上轻伤员，仅剩一百四十余人，且人人带伤，士气低落。
“将军，可以起航了。” 周擎禀报，脸色沉重。以这样的状态，这样的破船，去驰援正被海陆夹击的“新杭”，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可能是自投罗网。
萧景珩站在舰桥，望着北方沉沉的海天。他知道周擎在想什么。但他更知道，他必须回去。那里有他的妻子，有他未出生的孩儿，有他带来的数千将士和百姓，有他们在这片新大陆上刚刚扎下的、脆弱的根。
“升帆，起锚。”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标，‘新杭’。全速前进。”
“镇海”号扬起残破的风帆，如同离巢的伤鹤，缓缓驶出“龟背环礁”的内湾，重新投入依旧汹涌的墨色大海，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正被战云笼罩的海岸，坚定地驶去。
船尾，萧景珩久久回望“龟背环礁”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手中沈清辞的回信。信纸的边缘，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淡淡的暗红色指印，似乎是她匆忙间沾染的朱砂，又或是……别的什么。
清辞，一定要坚持住。我回来了。
就在“镇海”号挣扎着北返的同时，“新杭”营地的东南海面上，帆影如林。
三艘悬挂着红白蓝三色、绘有奇特狮鹫纹章旗帜的巨舰，在一艘较小领航船的带领下，正缓缓逼近“新杭”外海。它们的船型与西班牙、葡萄牙的盖伦船又有所不同，更加高耸，舰艏装饰着华丽的木雕，侧舷炮窗密密麻麻，散发着凛冽的肃杀之气。桅杆顶端的了望哨上，水手正用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海岸线上那个略显残破、但防御工事林立的明军营地。
旗舰“金鹿”号的船长室内，气氛凝重。壁炉燃烧着，驱散着海上的寒意。一张橡木桌上，摊开着粗糙的海图。桌旁，坐着两个人。
主位上的，是一名年约四旬、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髯、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子。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呢绒外套，袖口和领口镶嵌着金线，胸前佩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银质徽章——交叉的船锚与望远镜，上方是一只振翅的狮鹫。他便是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来自尼德兰联省共和国（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深航海家兼舰队司令，范·德·斯特鲁伊森。
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身穿黑色修士袍、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人。正是从“圣岛”“熔火之喉”那场灾难中侥幸逃生，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几名残存手下狼狈逃到海上，并被荷兰人船只“救起”的卡洛斯神甫。只是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当初在祭坛上的狂热与倨傲，袍子沾满污渍，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深深的怨毒，左手还不自然地蜷缩着，仿佛受过重创。
“斯特鲁伊森阁下，” 卡洛斯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重的葡萄牙口音，“我再重申一次，那座岛屿——他们称之为‘圣岛’——的中央火山之下，蕴藏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一种能自行发光、比钢铁更坚硬、蕴含着神秘力量的矿石！我们……我和我的同伴，已经找到了初步利用它的方法！只要获得足够的人力和资源，我们就能打开通往神之宝藏的大门！可是，那些该死的东方异教徒，他们破坏了仪式，杀害了我的伙伴，夺走了圣物！还有岛上的土着叛徒……”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恨意。
斯特鲁伊森慢条斯理地用银质小刀切割着一块熏肉，动作优雅，仿佛在参加一场宴会。他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神甫阁下，您所说的‘神秘矿石’，我的确很有兴趣。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对一切能带来利润的东西都感兴趣。但是，” 他话锋一转，刀尖轻轻点在海图上“新杭”的位置，“据我观察，以及从您之前零散的描述来看，那种矿石似乎并非‘圣岛’独有。这些明朝人占据的这个地方，很可能也有，甚至……他们已经开采并使用了，对吗？否则，他们如何能击退西班牙人的进攻？”
卡洛斯脸色一变，语塞片刻，强辩道：“他们……他们只是偶然得到了一些碎片！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正确使用那力量！只有我们，掌握了真正的……”
“好了，神甫。” 斯特鲁伊森打断他，放下小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对您和葡萄牙王国之间的……嗯，‘神圣勘探’事业，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实际利益。您说，这些明朝人手里有矿石，而且很可能有开采的方法。您还说，西班牙人在这里吃了亏。而我们现在，恰好来到了这里。”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远处“新杭”营地的轮廓，眼中闪过商人般的精明和征服者的冷酷：“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这里纠缠不清，正是我们的机会。这些明朝人看起来不好对付，但他们刚刚经历苦战，营地残破，而且……”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我们之前‘偶遇’并‘友好交流’过的几艘当地土人小船得到的信息，他们陆地上的邻居，似乎也不太安分。如果我们能……稍微推动一下，让陆地上的麻烦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那么，从海上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或许会容易得多。”
卡洛斯眼中燃起希望：“阁下，您愿意帮助我们夺回圣物，惩罚那些异教徒和叛徒？”
“帮助？” 斯特鲁伊森转过身，笑容变得有些冰冷，“神甫，我们是商人，不是十字军。我们可以合作。您提供关于那种矿石更具体的信息，以及……或许存在的、如何安全接近和利用它的知识。而我，则提供舰炮和士兵，去获取它。至于夺回之后如何分配……我们可以慢慢谈。但前提是，” 他指了指海图，“我们要先敲开眼前这个硬核桃。而这些明朝人，似乎是我们获取矿石信息最直接的来源。如果他们识相，愿意合作，或许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如果不……”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说明了一切。
卡洛斯犹豫了。他本能地厌恶这些唯利是图、信仰“异端”的荷兰人，但他现在孤掌难鸣，仇恨吞噬着他的心。只要能报复那些毁了他一切的人，夺回“星核”的秘密，借助谁的力量并不重要。
“……我明白了，阁下。” 卡洛斯低下头，声音干涩，“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但请您务必……摧毁那些东方异教徒的营地，抓住他们的首领！尤其是那个破坏了仪式的将军！”
“如您所愿，神甫。” 斯特鲁伊森微微颔首，走回桌边，敲了敲桌面，“那么，让我们来制定一个计划。首先，我们需要派人和这些明朝人……谈一谈。看看他们是否愿意，用矿石和知识，来换取和平，以及……我们的‘保护’。”
他按铃唤来副官：“准备一艘小艇，升起白旗。派人去那个明朝营地，递上我的名帖。就说，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范·德·斯特鲁伊森，请求与此地首领会面，商讨……贸易与安全事宜。”
副官领命而去。斯特鲁伊森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一杯红酒，轻轻摇晃。卡洛斯则蜷缩在对面的阴影里，眼中闪烁着怨毒与期待交织的复杂光芒。
海面上，荷兰舰队缓缓调整着队形，炮窗依旧紧闭，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已随着海风，沉沉地压向了不远处那座伤痕累累的营地。
“新杭”，真正的危机，随着这面陌生的旗帜，终于从海上，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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