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如同负创的海兽，在墨绿与铅灰交织的海面上艰难北行。风暴虽过，余威犹在，涌浪依旧猛烈，每一次起伏都让修补过的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板上，水手们面色凝重，紧握缆绳，警惕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和躁动不安的海面。劫后余生的疲惫、对未知“污秽”的恐惧、以及对“新杭”危局的焦虑，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景珩拒绝了周擎让他回舱休息的请求，坚持留在舰桥。他裹着厚重的披风，背靠主桅，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海平线。腰间断刃传来的暖意微弱而持续，勉强抵御着体内那股“污秽”寒意的侵蚀，也让他保持着一线清醒。他必须第一时间看到“新杭”，确认那里的情况。
“将军，西北方向，有船影！” 桅杆顶端的了望哨突然嘶声示警，声音在海风中有些失真。
萧景珩心头一紧，抓起单筒望远镜望去。在西北方灰蒙蒙的海天之间，几个模糊的黑点正在移动，距离尚远，难以辨清细节，但那绝非渔舟或商船的轮廓，桅杆高耸，隐约可见横帆——是西式帆船！而且不止一艘！
是之前离开“圣岛”北上、目标疑似“新杭”的那两艘葡萄牙船？还是……周擎描述的、沈清辞信中提到的那支“不明新敌”？
“全船戒备！降半帆，保持航向，注意观察！” 萧景珩沉声下令。以“镇海”号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与任何成建制的敌舰交战，必须避免正面冲突。
然而，对方似乎也发现了“镇海”号。那几艘船明显调整了航向，呈扇形散开，朝着“镇海”号所在的海域包抄而来！距离拉近，望远镜中，对方的旗帜清晰可见——并非葡萄牙的红底盾徽，也非西班牙的红底金狮城堡，而是陌生的红、白、蓝三色条状旗，中央似乎有狮鹫图案！
是荷兰人！尼德兰联省共和国的东印度公司旗帜！沈清辞信中所说的“不明新敌”！
“是荷兰鬼！他们冲我们来了！” 有见识的老水手惊呼。荷兰东印度公司近年来在东方海域活动频繁，以商战闻名，船坚炮利，作风强悍。
“将军，怎么办？打还是走？” 周擎急问，手已按在刀柄上。其余将士也纷纷握紧了武器，虽然疲惫，但眼中凶光毕露。被风暴和伤痛折磨了数日，胸中郁结的怒火与憋屈，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萧景珩大脑飞速运转。打？以“镇海”号目前的状态和兵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接舷或炮战，这艘千疮百孔的战船很可能迅速沉没，所有人葬身鱼腹。走？航速不如对方，而且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呈包围之势，很难摆脱。
唯一的生机，在于对方的目的。荷兰人是纯粹的商人，利益至上。他们拦截“镇海”号，是认出这是明军船只，意图消灭？还是……另有所图？
“挂起白旗！减速！” 萧景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将军？！” 众将愕然。挂白旗，意味着示弱、求和，甚至是投降，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执行命令！” 萧景珩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驰援‘新杭’，不是在这里与荷兰人拼个鱼死网破。若能拖延时间，探明虚实，甚至……利用他们，才是上策。记住，我们是商船遇风暴受损，前往‘新杭’贸易补给的普通明人，不是军队。没有我的信号，任何人不得暴露身份，不得擅动刀兵！”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面略显破旧的白旗在“镇海”号主桅升起，船速进一步减缓，在海浪中略显无助地起伏。
荷兰船队见状，似乎也有些意外，包抄的速度放缓，但阵型未变。三艘大小不一的盖伦帆船成品字形逼近，侧舷炮窗紧闭，但甲板上隐约可见人影绰绰，火枪的寒光闪烁。为首一艘体型中等的战舰脱离队列，缓缓驶近，在距离“镇海”号约一箭之地停下，放下了小艇。
小艇上载着五六人，为首是一名身着深蓝色呢绒外套、头戴三角帽、腰佩细剑的中年军官，以及一名手持火枪、神色警惕的士兵，还有一名看似通译的东方面孔。小艇划到“镇海”号船舷下。
“下方何人？报上名来！为何悬挂我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东印度公司旗帜海域？” 荷兰军官用生硬的葡萄牙语喊道，通译大声翻译成汉语，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
周擎看了一眼萧景珩，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大人，我等乃大明福建海商，船号‘福顺’，前往南洋贸易，归途遭遇风暴，船体受损，粮食淡水短缺，听闻前方有‘新杭’港可补给修整，特来投奔。不知此处是贵国海域，冒昧闯入，还请海涵。敢问大人是？”
荷兰军官仔细打量着“镇海”号斑驳的船身、破损的帆索，以及甲板上那些虽尽力掩饰、但依旧透着彪悍之气的“水手”，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这艘船虽破，但船型明显带有战船特征，而且这些水手的站姿、眼神，绝非普通商贾。
“我乃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东印度公司舰队，‘金鹿’号大副，范·海登。” 军官沉声道，“你们说是商船，船上所载何物？可有通关文书？又为何在此时出现在这片海域？前方‘新杭’乃我公司与当地土人争议之地，无关船只，不得靠近！”
果然是冲着“新杭”来的！而且已经将“新杭”视为势力范围！萧景珩心中冷笑，示意周擎继续周旋。
周擎忙赔笑道：“原来是范大人。船上所载不过是些南洋香料、苏木、胡椒，还有部分瓷器丝绸，可惜风暴中损失大半。通关文书自然是有，只是也浸了水，字迹模糊。我等只想寻个地方靠岸，修补船只，补充食水，绝无他意。至于‘新杭’……实不相瞒，我等也是听闻那里有汉人聚集，方便沟通，才冒昧前来。若贵公司不允许，我等立刻转向，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恳切。
范·海登盯着周擎看了半晌，又扫视甲板，目光尤其在那些明显带伤、气息彪悍的士卒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你们在海上，可曾遇到过其他船只？比如……葡萄牙人，或者西班牙人的船？”
萧景珩心中一动，荷兰人也在打探西番动向？
周擎摇头，一脸茫然：“风暴太大，自顾不暇，未曾留意。大人，可是前方海域不太平？”
范·海登不置可否，换了个问题：“你们从南方来，可曾听说过一座大岛，岛上有高山，终年云雾笼罩，被土人称为‘圣岛’的？”
终于问到关键了！荷兰人对“圣岛”也有兴趣！萧景珩心念电转，对方是在试探他们是否与“圣岛”之事有关，还是在寻找“圣岛”的线索？
周擎依旧摇头：“圣岛？未曾听闻。南洋岛屿星罗棋布，我等只是寻常行商，对土着地名不甚了解。”
范·海登似乎有些失望，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你们可以在此下锚暂泊，但不得再向北航行。待我请示司令官后，再行定夺。在此期间，不得妄动，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镇海”号侧舷那些被帆布遮盖的炮位（虽然大部分是空的或损坏的），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是是是，我等明白，绝不敢妄动。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周擎连连拱手。
范·海登不再多言，带着人乘小艇返回己船。荷兰战舰并未远离，而是在不远处下锚监视，显然是将“镇海”号软禁了起来。
“将军，他们起疑了。” 周擎退回萧景珩身边，低声道。
“无妨。他们暂时不会动我们，毕竟我们挂了白旗，又是‘商船’。他们在等命令，也在观察。” 萧景珩咳了几声，脸色更白，“这正好给了我们时间。他们提到‘圣岛’，说明荷兰人也对‘星骸’有兴趣，而且可能与葡萄牙人不是一路，甚至存在竞争。这对我们或许是个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压下喉头的腥甜，继续道：“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荷兰人的‘仁慈’上。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让兄弟们抓紧时间，能修的地方再加固，检查所有武器，尤其是火铳和弓弩，备好火油、‘万人敌’。另外，让老何再检查一遍底舱，看看那裂缝和……那个隔间，有没有异常。”
“是！”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那几艘荷兰战舰停留的海域后方，更远的海平线上，突然升起了几道笔直的黑烟，在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
是烽烟！大规模的烽烟！看方向，正是“新杭”营地所在的方位！
“‘新杭’出事了！” 甲板上众人脸色大变。那烽烟示警的级别，显然不是小规模的骚扰！
萧景珩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眼前阵阵发黑。清辞！是陆上的“鬼面”部落发动总攻了？还是荷兰人已经动手了？
“将军！我们……” 周擎也急了。
萧景珩死死抓住桅杆，指甲陷入木中。他看着不远处虎视眈眈的荷兰战舰，又望向西北方那刺目的烽烟，心中天人交战。冲过去？立刻就会与荷兰人开战，以“镇海”号现在的状态，恐怕未到“新杭”就已沉没。等？每多等一刻，“新杭”就多一分危险，清辞就多一分险境。
怎么办？！
几乎就在“镇海”号被荷兰舰队拦截的同一时刻，“新杭”营地，东门外临时搭建的凉棚下，一场暗藏机锋的会面正在进行。
沈清辞端坐主位，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防风的青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仿佛只是一位为家园安危操劳的寻常主妇。赵霆按剑立于她身侧，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对面。王焕、周沧、李铁头等将领及数名亲卫肃立后方。
对面，站着三名荷兰使者。为首者是“金鹿”号副官范·海登（他拦截“镇海”号后奉命前来），依旧是一身笔挺的深蓝外套，姿态矜持中带着审视。他身旁是一名穿着黑色修士袍、脸色苍白阴郁的中年人——正是卡洛斯神甫！还有一名充当通译的马来裔水手。
卡洛斯的出现，让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认得这张脸——从萧景珩描述的圣岛祭坛情景中，那个主持邪祭的葡萄牙神甫！他竟然没死，还和荷兰人搅在了一起！这意味着，荷兰人不仅对“新杭”有企图，更与“圣岛”之事、与“星骸”秘密直接相关！而且，卡洛斯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一种……探究的贪婪，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尊敬的夫人，” 范·海登抚胸行礼，通过通译说道，语气客气却疏离，“我谨代表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范·德·斯特鲁伊森阁下，向您致意。斯特鲁伊森阁下对贵方在此拓土建城的勇气表示钦佩。然，此地海域及沿岸，已纳入我东印度公司的利益范围。贵方未经许可，擅自筑城、开矿、与土着结盟，已严重妨碍我公司的正常贸易与航行安全，更引发与西班牙、葡萄牙等友邦的误解与冲突。”
他一开口，便是居高临下的指责和主权宣告，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沈清辞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平和：“范副官阁下。此地乃无主荒土，我大明子民渡海而来，屯垦贸易，与远近部落和睦相处，何来‘擅自’之说？至于开矿，不过取本地山石以筑城垒，何谈妨碍贵公司？西番佛郎机人持强凌弱，劫掠商旅，侵我海疆，我等奋起自卫，乃是天经地义。贵公司若真是为贸易与航行安全计，当与我等共御西番海盗才是，何以反责我‘引发冲突’？”
她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将对方扣来的帽子一一驳回，反而暗指荷兰人与西番沉瀣一气。
范·海登眉头微皱，没料到这女子言辞如此犀利。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卡洛斯，后者用生硬的荷兰语低声说了句什么。
通译转述：“神甫说，你们不仅占据土地，更窃取、亵渎了本属于上帝与国王的神圣之物——那种会发光的奇异矿石。你们用它制造邪恶的武器，屠戮无辜，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图穷匕见！果然是冲着“星骸”来的！而且卡洛斯将“星骸”与宗教、王权挂钩，企图占据道德制高点。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奇异矿石？阁下所指，可是山中偶尔可见的、夜晚会微微发光的石头？此乃本地寻常矿物，我等着实不知有何神圣之处。至于制造武器……我营将士所用，无非寻常刀剑弓弩，火铳亦是从西番海盗处缴获，何来‘邪恶’之说？倒是这位神甫大人，”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卡洛斯，“听闻您在南方某岛，以活人祭祀，行诡异仪式，引动山火地动，酿成惨祸，不知这算不算‘亵渎’与‘罪行’？”
她直接揭了卡洛斯的老底，虽然说得隐晦，但卡洛斯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怨毒几乎要喷薄而出。范·海登也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卡洛斯在“圣岛”的所作所为，荷兰人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利益当前，故作不知罢了。
“过去之事，暂且不提。” 范·海登岔开话题，语气转硬，“斯特鲁伊森阁下的意思是，为免此地再生战祸，危及各方利益，请贵方在三日内，交出所有已开采的奇异矿石及开采冶炼之法，拆除营寨，人员船只撤出此地。我东印度公司可提供必要的补偿，并保证贵方人员安全离开。否则……”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否则如何？” 沈清辞端起手边的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吹，动作从容，“贵公司便要效仿西番海盗，以舰炮逼我百姓背井离乡，夺我辛苦开辟之家园吗？我大明虽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贵公司在此行劫掠逼迫之事，他日我天朝水师至此，恐不好交代。”
她搬出了大明朝廷，虽然此刻天高皇帝远，但依旧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尤其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主要目标是贸易而非死战，对与一个东方大国彻底撕破脸皮有所顾忌。
范·海登脸色一沉：“夫人不必虚言恫吓。据我们所知，贵国朝廷如今自顾不暇，东南海疆混乱，漕运断绝，恐无力顾及此万里海外之隅。我东印度公司舰炮所指，从无虚发。为免玉石俱焚，还望夫人三思。”
双方唇枪舌剑，气氛陡然紧张。赵霆等人手已按上刀柄，荷兰随从也握紧了火枪。
沈清辞放下茶碗，缓缓站起。她身形在众人中并不高大，甚至因有孕而略显臃肿，但此刻昂然而立，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范副官阁下，请转告斯特鲁伊森司令。”“新杭”之地，是我万千大明子民用血汗开辟，用生命守卫之家园。寸土不让，片石不予。贵公司若欲贸易，我敞开大门，公平买卖。若持强凌弱，欲行劫掠逼迫之事……”
她目光扫过范·海登和卡洛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斩钉截铁：
“那便尽管放马过来。让我‘新杭’将士，与这百里海疆，试试贵公司的舰炮，究竟利也不利！”
话音落下，凉棚内一片死寂。只有海风掠过破损寨墙的呜咽，和远处隐约的、陆地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与轰鸣。
那是“鬼面”部落，在荷兰使者前来施压的同时，对“新杭”西北隘口，发动了真正的、蓄谋已久的总攻！烽烟，正是那时燃起！
沈清辞的话，如同战书，也如同宣言。海上的谈判破裂，陆上的战争已至。而海天之间，萧景珩的归帆，正被强敌所阻。
“新杭”的存亡之战，在这一刻，于海陆两个战场，同时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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