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在浑浊的海浪中沉重地起伏,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巨蛾。荷兰战舰“金鹿”号与两艘僚舰呈扇形锚泊在外围,炮口若隐若现,了望哨上的水手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这艘悬挂白旗、看似残破的“明国商船”。空气里弥漫着风暴过后的咸腥,以及远处“新杭”方向隐约飘来的、令人心悸的硝烟气息。
底舱,萧景珩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伤口和体内那股阴寒“污秽”的对抗,带来阵阵眩晕与恶心。他手中紧握着沈清辞的回信,信纸边缘那抹暗红指印,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目。清辞在血与火中书写此信,而他却困在此地,寸步难行。
“将军,‘礁石’醒了,能说话了。” 周擎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匆匆走进低矮的舱室,脸色凝重,“但‘浪爪’……情况不妙。军医说,伤口溃烂在扩散,高烧不退,喂的药都吐出来了。而且……他手臂伤口附近,皮肤下面,开始出现那种暗红色的、会动的细线,跟……跟底舱隔间里那两位兄弟最后的样子,有点像,但颜色更深。”
萧景珩心头一沉。“鬼头鮣”的毒,果然也与“污染”有关,或者说,是“污染”的一种表现?这“污秽”竟能通过海洋生物传播、变异?他强撑着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隔离“浪爪”的尾舱角落,气氛压抑。草席上,“浪爪”紧闭双眼,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他被“鬼头鮣”撕咬的左臂,敷上了掺有“星骸”粉末的特制金疮药,但敷料边缘露出的皮肤,正以伤口为中心,蔓延出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那些纹路在皮下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靠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海腥、焦臭和甜腻的怪异气味。
萧景珩腰间断刃传来的暖意,在靠近“浪爪”时,明显变得活跃,带着一种警惕与排斥。他小心地掀开一点敷料,只见伤口深处的血肉,已不再是正常的鲜红或溃烂的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胶质状,边缘正缓缓侵蚀着周围的健康组织。
“将军,这药……好像没用,反而……” 军医声音发颤。
萧景珩沉默。难道“星骸”粉末也无法克制这种变异?还是说,剂量或方法不对?他想到了墨托大祭司的皮卷,上面或许有记载。但他现在重伤疲乏,精神难以集中,根本无法解读。而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继续用药,加大‘星骸’粉末的比例,用烈酒调和外敷。内服……用最烈的祛毒散,加双倍黄连。” 萧景珩只能凭经验和直觉下命令,“另外,多派两个人看守,一有异动,立刻敲响铜盆示警。”
就在这时,甲板上传来了望哨压低的惊呼:“西北方向!有信号!是‘新杭’的烽烟!三股黑烟,直上云霄!”
三股黑烟!是最高级别的紧急求援信号,意味着营地正遭受最猛烈的进攻,危在旦夕!
萧景珩猛地抓住舱壁,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清辞!他仿佛能透过遥远的距离,看到她挺立在箭楼上,面对如潮的敌人和如雨的炮火,那单薄却笔直的身影。
不能再等了!哪怕“镇海”号下一刻就要散架,他也要冲过去!
“周擎!” 他嘶声低吼,眼中布满了血丝,“让老何过来!告诉我,这船,现在能不能强行冲起来,撞也要给我撞出一条路!”
“将军!” 周擎虎目含泪,“船体这样,冲不出半里就会散架!而且荷兰人的炮……”
“那就让船散架前,把我们送到离‘新杭’最近的地方!” 萧景珩打断他,目光如燃烧的寒冰,“去准备!把所有能用的舢板、小艇都检查一遍,备足武器、火药、淡水!一旦船体崩溃,我们就乘小船登陆!还有,把那卷皮卷,用油布包好,贴身带着。那可能……是最后的希望。”
他知道这几乎是自杀。但他别无选择。坐以待毙,看着“新杭”陷落,看着清辞和未出生的孩子……他宁可葬身鱼腹,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礁石”在两名士兵搀扶下,虚弱地走了过来。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黝黑的脸上露出决绝:“将军……带上我……我认识一条近路……从南边‘月牙湾’(已偏离主航道)附近的一处断崖可以爬上去……虽然险,但能绕过荷兰鬼和正面战场,直接到营地后面……我和‘浪爪’本来想从那里走……”
这无疑是一线生机!一条可能避开荷兰舰队、直插“新杭”后方的险径!
萧景珩精神一振,死死盯住“礁石”:“你确定?路线还记得?你现在这样子……”
“记得!死也记得!”“礁石”咬牙道,“我能走!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好!” 萧景珩不再犹豫,“周擎,立刻准备!老何,我要这艘船,在彻底散架前,把我们送到‘月牙湾’外五里!能做到吗?”
老何满脸油汗,看着萧景珩那决绝的眼神,重重点头:“拼了这把老骨头!将军放心!”
就在这时,底舱深处,那扇被封死的、存放着两名被“污秽”彻底侵蚀士兵尸骸(或许已非尸骸)的隔间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仿佛重物撞击木板的“咚”声!声音在寂静的底舱中回荡,让所有人瞬间毛骨悚然。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木门和封堵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石灰碎屑簌簌落下。
“里面……里面有东西在撞门!” 值守的士兵声音都变了调。
是“污染”的衍生物没有死透?还是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
萧景珩脸色铁青。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外有强敌封锁,内有诡异滋生,船体濒临崩溃,而“新杭”已到生死关头。
“不要管它!加固封堵!用能找到的所有重物顶住门!其他人,立刻按计划行动!快!” 萧景珩厉声下令,强行压下心头的寒意。现在,任何迟疑都是致命的。
“镇海”号上,瞬间进入了最后的、疯狂的忙碌。能动的士卒全部行动起来,将所剩无几的淡水和干粮分装,检查武器,将火药和“万人敌”小心搬运到几艘相对完好的小艇上。老何带着工匠,用能找到的一切——缆绳、木板、甚至破损的船帆,对龙骨裂缝和关键支撑进行最后的、绝望的加固。撞击声从底舱不断传来,伴随着木板碎裂的“咔嚓”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起锚!升帆!目标西南,‘月牙湾’方向,全速前进!” 萧景珩不顾伤痛,登上舰桥,嘶声下令。
残破的白旗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略显陈旧、但依旧猎猎作响的“萧”字将旗。“镇海”号发出垂死般的巨大呻吟,缓缓调转船头,鼓起残存的风帆,向着西南方向,开始加速。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外围荷兰战舰的警觉。
“那艘明国船动了!方向西南!他们要跑!” 了望哨高喊。
“金鹿”号上,司令官斯特鲁伊森放下单筒望远镜,眉头微挑。西南?不是“新杭”主港方向,也不是逃离的外海。他们想去哪里?
“命令‘海象’号、‘信风’号,前出拦截,迫使其停船。若敢反抗,击沉。” 斯特鲁伊森语气平淡。他不在乎这艘破船的死活,但也不能任由其脱离掌控,尤其是在陆上战事正酣、海上袭扰不断的敏感时刻。
两艘荷兰巡航舰立刻起锚,帆桨并用,速度快如离弦之箭,一左一右,向着“镇海”号包抄而来,侧舷炮窗再次打开。
“敌舰逼近!准备接战!” 周擎在甲板上怒吼。
萧景珩死死盯着逼近的敌舰,又看了一眼“镇海”号那颤抖的船身和缓慢的速度,心知硬拼无望。“传令!所有小艇,做好准备!一旦敌舰进入射程,听我号令,放下小艇,向‘月牙湾’方向分散突围!‘镇海’号……吸引火力,为小艇争取时间!”
这是要用“镇海”号作为弃子,吸引荷兰人注意,掩护精锐乘坐小艇,执行“礁石”提出的险峻登陆计划!残酷,但别无选择。
“将军!您……” 周擎急道。
“执行命令!” 萧景珩斩钉截铁,“记住,我们的目标是登陆,驰援‘新杭’,不是在这里与荷兰鬼同归于尽!登陆后,以三短一长的海螺号为集结信号!”
荷兰战舰越来越近,已能看清甲板上水兵装填火炮、举起火枪的身影。
“放小艇!”
“扑通!扑通!” 数艘满载士卒和物资的小艇被迅速放入海中,水手们拼命划桨,向着西南海岸线奋力驶去。
“敌船放小艇了!他们要登陆!” 荷兰了望哨惊呼。
“瞄准那艘大船!开炮!别让那些小艇跑了!” 荷兰舰长下令。
“轰轰轰——!”
炮弹呼啸,砸在“镇海”号周围的海面,激起冲天水柱。一发炮弹正中船尾楼,木屑横飞,火光迸现!
“镇海”号剧烈摇晃,底舱传来更加清晰的断裂声和某种非人的、低沉的嘶吼。那扇被封死的门,似乎快被撞开了。
“转向!左满舵!挡住敌舰射界!” 萧景珩无视落在身边的炮弹破片,嘶声大吼。他要用“镇海”号残破的船身,为那些正在亡命划向海岸的小艇,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镇海”号艰难地横过船身,如同悲壮的盾牌,拦在了荷兰战舰与逃生小艇之间。更多的炮弹落在它的船身上,炸开一个个巨大的破洞,火焰开始蔓延。
“将军!船不行了!快走!” 周擎浑身是血,冲过来要拉萧景珩。
萧景珩看着那些小艇已趁此机会,消失在近海的礁石和波涛之后,又看了一眼烈焰熊熊、缓缓倾斜的“镇海”号,最后将目光投向西北“新杭”的方向。
清辞,我来了。
“走!” 他抓住周擎的手臂,在最后几名亲卫的护卫下,冲向船舷边最后一艘预留的、最快的舢板。
就在他们跳下舢板的瞬间,底舱那扇封死的木门,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和木板碎裂声中,轰然洞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混合着硫磺和焦糊味,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紧接着,两个浑身覆盖着暗红色、半凝固胶质、形态扭曲、依稀能辨人形轮廓的“东西”,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手脚并用地从破口爬出,发出不似人声的、充满饥饿与毁灭欲望的嚎叫,扑向最近的水手!
是那两个被“污染”侵蚀的士兵!他们……变异了!
“怪物!底舱有怪物!”
“开火!快开火!”
甲板上幸存的士卒惊恐地开火,但铅弹射入那暗红色的胶质身躯,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一阵涟漪。怪物动作迅捷,力大无穷,轻易撕碎了一名士卒的躯体。
混乱,绝望,死亡。
萧景珩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镇海”号在炮火与烈焰中缓缓下沉,是那两头可怖的变异体在甲板上肆虐,是荷兰战舰调转炮口,开始轰击那些尚未靠岸的小艇。
冰冷的海水淹没头顶。他奋力划水,抓住舢板边缘。周擎和亲卫将他拖上船。小船在波涛中剧烈颠簸,向着“礁石”指示的那片布满黑色礁石和陡峭悬崖的海岸,亡命划去。身后,是“镇海”号沉没的漩涡,是逐渐远去的炮声与火光,是那两头非人怪物最后的、逐渐被海浪吞没的嘶吼,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海洋与大地深处的、不祥的悸动。
“快!快划!” 萧景珩咳出咸涩的海水,肋下伤口在冰冷海水的刺激下剧痛钻心,但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如同洪荒巨兽獠牙般的黑色悬崖。
登陆,然后,战斗。为了她,为了“新杭”,为了那尚未谋面的孩儿,也为了……这片被诡异“星骸”与贪婪野心所玷污的新大陆上,最后一线属于他们的微光。
“新杭”营地,东门箭楼。
沈清辞扶着垛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海面上,荷兰人的炮击似乎减弱了些,但并未停止,转而更加精准地轰击着几处可能登陆的滩头,压制着赵霆组织的反击。西北隘口方向,喊杀声与爆炸声在短暂的停歇后,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而且更加猛烈。李铁头带去的援军和“爆裂星雷”似乎起到了作用,但远远不够。
“夫人!王将军急报!‘鬼面’部落动用了真正的精锐!是‘毒刺’亲自率领的‘毒蝎武士’,还有……还有十几名西番火枪手!他们用一种特制的、包铁蒙牛皮的巨盾,顶着箭矢火铳,已突破第二道木栅!我军伤亡过半,‘爆裂星雷’耗尽!王将军请求……准其退守最后山脊防线!” 传令兵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最后山脊防线,距离营地核心已不足一里。一旦那里被突破,“鬼面”部落的兵锋将直抵营寨木墙之下。
沈清辞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土的味道。腹中的孩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与决绝,轻轻动了一下。
“准。” 她睁开眼,眼中已无半分犹疑,只有冰封的火焰,“传令王焕,交替掩护,逐次后退,依托山脊工事,节节抵抗。每退一步,都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另,从东门守军中,再抽调……三十人,不,二十人,由赵霆将军指派得力军官率领,携带剩余所有火油、‘万人敌’,增援山脊防线。告诉王焕,再坚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亲自带人接应他撤回营内!”
“夫人!东门守军本已不足,再抽人,万一荷兰人登陆……” 身边的老参军急道。
“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清辞斩钉截铁,“陆上若破,万事皆休。海上……我相信赵将军和周镖头。执行命令!”
命令传达,又一支小小的援军向着已化为血火炼狱的西北山脊奔去。沈清辞知道,这可能是她能派出的最后一支援军了。营中还能拿得动刀枪的男人,几乎都已上了前线。剩下的,只有伤兵、老弱和妇孺。
她抚上小腹,低声呢喃:“孩子,别怕。你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一定会回来。娘亲……也会守住这里。”
就在这时,东南方的海面上,靠近“月牙湾”方向的礁石区上空,突然升起了三支红色的、略显歪斜的焰火,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下格外醒目。
是之前派出的、寻找萧景珩船队的快船发出的信号!三色焰火,意味着……找到了!但信号是红色,且只有三支,意味着情况紧急,并非凯旋!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腔。是景珩!他回来了!但遇到了危险?
几乎是同时,一名在海岸礁石上了望的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上箭楼,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惊骇:“夫人!海……海上!有船!是我们的小艇!从南边礁石区冲出来的!好多小艇!正在往‘月牙湾’断崖那边靠!看旗号……是‘靖’字!是世子爷!世子爷回来了!!”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沈清辞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哨兵下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窟。
“但是……后面有荷兰鬼的快船在追!还有……‘镇海’号……没看见‘镇海’号大船!只有小艇!”
“镇海”号没了?景珩是乘小艇,冒着荷兰人的追击,从一条险峻的路径强行登陆?
“立刻派快船接应!通知赵将军,不惜一切代价,用炮火掩护‘月牙湾’方向,阻截荷兰追兵!亲卫队,随我来!” 沈清辞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提起裙摆,不顾有孕在身,跌跌撞撞地冲下箭楼,向着营地南侧、靠近“月牙湾”断崖的方向奔去。
希望与绝望,如同冰与火,在这一刻,同时灼烧着她的心脏。景珩回来了,却身陷绝境。而“新杭”,也到了最后关头。
她能在他登陆前,挡住陆上“鬼面”部落最后的总攻吗?他能带着残存的部下,突破荷兰人的海上拦截和那段天堑般的断崖吗?
烽烟四起,血色残阳。孤城,远帆,未归人。所有的命运,都将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被推向最终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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