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的沉重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百官的窃窃私语和帝王莫测的目光隔绝在内。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带着世俗的暖意，驱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与威压。
陈默仍紧紧攥着凌清雪的手腕，力道未曾松懈半分，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如冰雪消融，化在这耀目的光晕里。直到掌心传来她细微的、试图抽动的力道，他才如梦初醒，猛地松开了手。
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在他玄甲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我……”他喉头干涩，想说些什么，道歉或是别的，却一时哽住。
凌清雪迅速将手收回宽大的嫁衣袖中，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视线。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微微颤动的长睫，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去，那身鲜红的嫁衣此刻看来，不再有殿上的决绝，反而显出一种突兀的、令人心尖发紧的脆弱。
“走吧。”她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是冷的，却像是强撑起来的薄冰，底下是未散的波澜，“此地不宜久留。”
“好，回府。”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情绪。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永定侯府早已得了消息，或者说，金殿上的风波早已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侯府大门前，气氛凝重得吓人。老侯爷陈韬负手立在阶上，面色铁青，身旁的侯夫人拿着帕子不住拭泪，一众仆役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马车刚停稳，陈默率先跳下，转身想去扶凌清雪，她却已自己撩开车帘，稳步走了下来，姿态依旧清冷孤直，只是那身嫁衣太过扎眼。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老侯爷一声怒吼，如同炸雷，目光先是狠狠剜过陈默，随即落在凌清雪身上，更是复杂万分，有惊怒，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女子，竟能让他儿子做出当殿撕旨的狂悖之事！
“父亲，母亲。”陈默上前一步，将凌清雪隐隐护在身后，“此事皆因我而起，与她无关。陛下已有决断，命我即日前往北境苍云关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你说得轻巧！”老侯爷气得浑身发抖，“我永定侯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为了一个……一个江湖女子，你连圣旨都敢撕！你……”
“侯爷。”凌清雪忽然开口，声音清越，打断了老侯爷的斥责。她上前一步，与陈默并肩而立，对着老侯爷和侯夫人微微敛衽，“一切事端，皆由清雪而起。世子救命之恩，督促之责，今日朝堂风波，累及侯府清誉，清雪难辞其咎。侯爷夫人若要怪罪，清雪一力承担。”
她态度不卑不亢，清冷的眸光里带着坦然与决绝。
侯夫人看着她那张绝色却冰冷的脸，又看看儿子那副明显魂儿都被勾走了的模样，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老侯爷的衣袖：“老爷，事已至此，陛下都……就算了吧。默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侯爷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一个铁了心护着，一个冷着脸担着，终究是重重一甩袖，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进了府门。
“默儿，快……快进来吧。凌……凌姑娘也进来吧。”侯夫人语气软和了许多，带着担忧和一丝无奈，“赶紧把这身……换了。”
回到陈默熟悉的院落，气氛依旧压抑。仆人们手脚麻利地准备热水、衣物，却都不敢抬头多看那红衣女子一眼。
陈默屏退左右，关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陈默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凌清雪，终于问出了从殿上憋到现在的疑问：“那身嫁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要嫁给谁？还是……只是为了彻底断了我念想？”最后一句，问得艰难无比。
凌清雪正对着窗外，闻言背影僵了一瞬。沉默良久，她才缓缓道：“无人可嫁。”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命运，“离开前，去取了早就订好的料子。原想着，穿上它，便能斩断一切，让你……也让我自己，彻底死心。”
她说得轻描淡写，陈默却听得心口剧痛。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决绝的心情，穿上这身为自己准备的、永无可能穿给心上人看的嫁衣，去赴那场恩断义绝的金殿之约。
“死心？”他一步上前，站到她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冰冷的清香，“凌清雪，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能死心吗？”
凌清雪猛地转身，眼底冰层碎裂，漾动着激烈的情绪，却偏还要强自压抑：“不能又如何？陈默，你根本不明白！我的仇家不是寻常江湖门派，他们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你如今虽有功名官职在身，但他们若疯狂反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留在你身边，只会是你的软肋，你的死穴！”
“那就让他们来！”陈默低吼，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如烈焰，要将她所有的冰冷和顾虑都焚烧殆尽，“三年前我能从死人堆里把你扒出来，三年后我就能护你周全！北境沙场我都闯过来了，还怕几条阴沟里的毒蛇？”
他手上用力，逼她直视自己：“你说我不明白？我明白得很！我明白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明白我这身功勋是你逼出来的！我更明白，没有你凌清雪，我要这江山前程有何用？！不过是另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熔岩，汹涌地冲击着凌清雪苦苦筑起的冰墙。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执拗，那坚冰一层层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情愫。
“你……”她声音哽咽，再也维持不住冰冷。
“清雪，”陈默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求，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别推开我。恩情也好，亏欠也罢，都无所谓。北境苦寒，前路艰险，我们一起走。是生是死，我都认了。只要你在我身边。”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
凌清雪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细小的水珠。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下来，甚至允许自己，将一点重量，依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
陈默心中巨石落地，巨大的狂喜和酸楚交织翻涌，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她圈进怀里。她没有抗拒。
窗外夕阳西下，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红色。那身刺目的嫁衣被随意搭在屏风上，像一团燃烧过的火焰，终将熄灭，归于平静。
夜渐深。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永定侯府高墙之外，阴鸷的目光落在院墙之内。指尖寒光一闪，一枚淬毒的菱形飞镖已扣在指间。
就在他蓄力欲发的瞬间，另一道更快的影子如同夜鹰扑击，从侧后方疾掠而至！
寒芒一闪！
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那黑影的脖颈已被利器划开，鲜血喷溅而出。他手中的毒镖当啷落地，人已软软栽倒。
动手的人身形苗条，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清冷如星的眼眸。她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熟练地将其拖入角落阴影处，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她抬头，望了一眼侯府内院那盏温暖的灯火，眼神复杂。随即身形一闪，再次融入夜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仿佛在无声地证明着，某些威胁，一直存在。
但也仿佛在无声地宣誓着，从此以后，风雨同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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