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回到家的时候，杨岚正在客厅里插花。
她穿着一件真丝的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挽着，手里拿着剪刀，正细致地修剪着一枝百合。家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饭菜香。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温馨、美好，是标准的中产阶级家庭模范。
“回来了？”杨岚没抬头，“咔嚓”剪断了一根多余的枝条，“去换衣服吧。今晚有客人。”
“儿子呢？今晚有客人？谁啊？”方俊松了松领带，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儿子被他外公接走了。嫂子今晚来吃饭。”
杨岚把百合插进水晶花瓶里，转过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还有妮儿。最近外面风言风语太多，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想着，既然是一家人，就该请到家里来正经吃顿饭。让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咱们方家是怎么待客的。”
方俊的后背瞬间湿了一层汗。
这一招太高了。
如果不请，那就是心里有鬼；请了，这就是杨岚的主场。她这是要把李秀莲拉到她的领地里，用这里的豪华、规矩和她女主人的气场，让李秀莲知难而退。
“岚岚，没必要吧……嫂子她不习惯这种场合……”方俊试图挣扎。
“怎么？你是怕嫂子不自在，还是怕我不自在？”杨岚的眼神清澈见底，却让方俊无处遁形，“我是为了帮你平事。难道你想让全海州的人都指着你的脊梁骨，说你有了钱就乱搞男女关系？”
方俊哑口无言。
“去接人吧。”杨岚轻轻推了他一把，“别让客人久等。”
……
半小时后。方俊的“虎头奔”停在了自家别墅门口。
车门打开，李秀莲牵着妮儿走了下来。
这是李秀莲第一次来方俊的家。
她特意换上了方俊之前让人给她买的一套新衣服，虽然是商场里的牌子货，但穿在她身上总觉得哪里别扭。她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只能死死攥着妮儿的手。
妮儿倒是很兴奋，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栋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娘！这就是方大大住的地方吗？好大啊！”
“嘘！别乱说话！进去要叫阿姨好！”李秀莲紧张得手心冒汗。
大门打开。
杨岚站在门口，换了一身得体的淡紫色长裙，妆容精致，气质高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嫂子来了！快请进！”
杨岚热情地迎上来，甚至主动弯腰给妮儿拿了一双印着卡通图案的新拖鞋，“妮儿真漂亮，像个小公主。来，阿姨带你去看玩具房。”
这种热情，让李秀莲更加手足无措。她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着自己脚上的鞋，生怕踩脏了哪怕一寸地方。
“弟妹……给你们添麻烦了……”李秀莲嗫嚅着，把手里提着的一篮子鸡蛋和两瓶香油递过去，“这是……这是我自己腌的咸鸡蛋，还有老家的香油……”
这些东西，在这个充满欧式装修、摆满了古董和名画的别墅里，显得那么寒酸，那么格格不入。
杨岚没有丝毫嫌弃，笑着接过来：“嫂子太客气了。这可是好东西，有钱都买不到。张妈，快拿去厨房，晚上给方总加个菜。”
这一声“方总”，瞬间拉开了距离。
在家里，她是叫方俊，但在提到李秀莲带来的东西时，她用了“方总”。这是在提醒李秀莲：你是下属，他是老板。
……
晚宴开始了。
长条形的西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精致的银餐具。
杨岚坐在主位的一端，方俊坐在另一端，李秀莲和妮儿坐在侧面。
菜式很丰盛，但也很考究。红酒烩牛肉、奶油蘑菇汤、还有需要用刀叉剔骨的深海鱼。
这对李秀莲来说，简直是刑罚。
她笨拙地拿着刀叉，怎么也切不开那块牛肉。叉子在盘子上划出“滋滋”的刺耳声响。
方俊看不下去了，刚想伸手把李秀莲的盘子拿过来帮她切。
“哎呀，是我疏忽了。”
杨岚突然开口，声音温柔，“嫂子吃不惯西餐吧？张妈，给嫂子拿双筷子来。另外，把那盘红烧肉端到嫂子面前。”
筷子拿来了。
李秀莲如获大赦，感激地看了杨岚一眼。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细节，却让整个饭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那道红烧肉里放了香菜。
方俊从小就不吃香菜，这是他在插队时养成的毛病。
李秀莲看到方俊夹了一块肉，几乎是下意识地、像在旧磨坊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出筷子，极其自然地把方俊碗里的香菜叶子一根根挑了出来。
“俊哥，你胃不好，别吃这个，味儿冲。”
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心惊。
方俊愣住了。他手里的筷子僵在半空。
李秀莲也愣住了。她猛地意识到这里不是陕北，不是后院宿舍，而是杨岚的家。
她惊恐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杨岚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足足五秒。
“嫂子对卫国大哥的兄弟，真是没话说。”
杨岚打破了沉默，她端起红酒杯，轻轻摇晃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连方俊不吃香菜这毛病都记得这么清楚。看来当初在插队的时候，嫂子没少照顾我们家老方啊。”
这话里有刺。
每一根刺都扎在李秀莲最隐秘的伤口上。
“我……我就是顺手……”李秀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岚岚，嫂子那是……习惯照顾人了。”方俊硬着头皮打圆场。
“是啊，习惯。”杨岚抿了一口红酒，“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过嫂子，现在方俊口味变了。他现在应酬多，什么都得吃。你这么惯着他，他在外面会不适应的。”
这不仅是在说菜，更是在说人。
你那套老掉牙的关心，已经过时了。他现在是方总，不是当年的知青了。
李秀莲握着筷子的手在发抖，她默默地把那些挑出来的香菜，又一点点夹回了自己的碗里。
“弟妹说得对……是我……多事了。”
这顿饭，李秀莲吃得如同嚼蜡。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闯进了天宫的乞丐，浑身都不自在。
饭后。
杨岚拿出一份精美的文件，放在桌上。
“嫂子，听说妮儿在学校适应得不太好？”
李秀莲心里咯噔一下：“是……城里孩子金贵，妮儿土气，融不进去。”
“这事儿方俊跟我说了。”杨岚看着方俊，眼神意味深长，“当初方俊让妮儿选择这所最好的私立学校，这事儿我支持。”
方俊松了一口气，刚想说话。
杨岚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得讲究个名正言顺。方俊现在是公众人物，私下给员工子女巨额资助，传出去不好听，对妮儿也不好。”
“所以，我让公司法务部拟定了一个‘东方宾馆员工特困家庭助学基金’。”
杨岚指着文件，“妮儿是第一个受益人。以后妮儿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走公司的账，算作公司对烈士遗属的定向捐赠。嫂子，你看这样行吗？”
定向捐赠。特困家庭。
这几个词，像几记耳光，把方俊之前那点“带这父爱色彩的私情”，彻底打成了冷冰冰的“公事”。
这样一来，妮儿就不是方俊“特殊的女儿”，而是一个被公司施舍的“困难户”。
方俊看着杨岚，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杨岚这一手，太绝了。她用钱，把感情买断了。
李秀莲不懂什么基金，但她听懂了那个意思——这是施舍，不是亲情。
她看着那份文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拒绝，想有骨气地说“我不用你们的臭钱”。
但她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玩着昂贵洋娃娃、笑得那么开心的妮儿。
那是她的命。她不能让妮儿跟她一样当一辈子文盲，当一辈子下等人。
李秀莲颤抖着手，在那份文件上按下了红手印。
“谢谢……谢谢方总，谢谢杨总。”
她没有再叫“俊哥”，也没有再叫“弟妹”。
她站起身，拉起还不想走的妮儿，对着杨岚深深地鞠了一躬。
“妮儿，给杨阿姨磕头。杨阿姨是咱们的大恩人。”
妮儿懵懂地跪下，磕了个头。
方俊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觉得那个磕头的不是妮儿，而是他自己的尊严。
送走李秀莲母女后。
客厅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杨岚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
“方俊，戏我陪你演完了。面子我给你做足了。”
杨岚闭着眼睛，声音冷淡，“从明天开始，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妮儿是公司的资助对象，你是公司的老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方俊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公司驾驶员开着那辆载着李秀莲母女远去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今晚这顿饭，杨岚赢了。
赢得很漂亮，很体面。
可有些东西，是规矩和钱锁不住的。
比如，李秀莲临走时，那个绝望而又深情的眼神。
那个眼神在告诉他：俊哥，我懂了。为了你，我可以当个乞丐。只要你好。
这种卑微到骨子里的爱，比杨岚的任何手段，都要让方俊感到窒息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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