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鸿门宴”虽然在表面上确立了杨岚不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但对方俊的精神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为了在饭桌上维持那种虚假的和谐,为了在杨岚和李秀莲之间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平衡点,方俊那一晚喝了太多的酒。
旧疾复发了。
那是他在陕北插队时落下的老胃病,后来在南疆战场上吃压缩饼干、喝脏水,又把底子彻底搞坏了。
三天后,杨岚飞往北京,去参加一个全国星级酒店评定标准的研讨会。这是东方宾馆晋升“四星级”的关键一步,她必须去。
临走前,她给方俊备好了西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按时吃饭。
但杨岚前脚刚走,方俊后脚就倒下了。
深夜,东方宾馆顶楼的总统套房(方俊的私人休息室)。
方俊蜷缩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胃里像是有把刀在绞,疼得他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吃了几片胃药,不管用。那种疼是钻心入骨的,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缺医少药的陕北冬夜。
“水……”
方俊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想去够茶几上的水杯。
“啪嗒。”
手没劲,杯子掉在地毯上,水洒了一地。
那种无助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
此时,宾馆后院的员工宿舍。
李秀莲正在给妮儿缝书包带子。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嫂子!睡了吗?”
是老黑。
李秀莲赶紧披上衣服开门:“老黑兄弟,咋了?”
“方总……方总好像病了。”老黑一脸焦急,“刚才我上去送文件,看见他脸色不对,疼得在沙发上打滚。杨总去北京了,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嫂子,你看这……”
老黑是粗人,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啥?胃病又犯了?”
李秀莲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太清楚方俊的毛病了。一到阴雨天,或者心情不好,那胃就跟针扎一样。西药只能止疼,治不了本。
“快!老黑,你去帮我弄个小煤炉子来!再去中药铺抓这几味药!”
李秀莲从床底下的旧箱子里翻出一个泛黄的小本本,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几个药名——那是当年赤脚医生给方俊开的土方子:焦三仙、干姜......还有最关键的一味——陕北的老陈醋。
“嫂子,这大半夜的……”
“快去啊!晚了就要命了!”李秀莲急得嗓门都大了,那股子护犊子的劲儿又上来了。
……
凌晨两点。
东方宾馆顶楼。这里是绝对的禁区,除了杨岚和几个核心高管,没人能上来。
但今晚,电梯门开了。
一股浓烈、刺鼻、带着酸腐气的中药味,瞬间打破了这层楼原本弥漫的高级香薰味。
李秀莲端着一个黑乎乎的砂锅,脚步匆匆地走在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她的布鞋踩在上面,悄无声息,但那股药味却像是一个嚣张的入侵者,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俊哥……”
李秀莲推开门,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方俊,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放下砂锅,熟练地把方俊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俊哥,醒醒。把这个喝了。”
方俊烧得迷迷糊糊,闻到那股熟悉的、带着陈醋酸味的药香,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那是一种极其苦涩、又极其辛辣的味道。
但也正是这种味道,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开了他胃里淤积的寒气。
“秀莲……”
方俊睁开眼,视线模糊中,看到了那张满是关切和焦急的脸。
他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那个在黄土高坡上曾经背着他去找医生的女人,又回来了。
“哎,我在。我在呢。”
李秀莲一边给他喂药,一边用袖子给他擦汗。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每一记擦拭都恰到好处地带走了他身上的黏腻。
喝完药,李秀莲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热水瓶子(那是她刚灌好的),塞进方俊的怀里,正好捂在胃上。
“俊哥,好点没?”
方俊点了点头,那股钻心的疼终于缓和了一些。他虚弱地靠在李秀莲身上,闻着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洗衣粉和中药的味道,竟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种安宁,是那个冷冰冰的、讲究规矩的家,给不了的。
“嫂子……你怎么来了……岚岚她……”
“别提她。”李秀莲给他掖好被角,声音低沉而固执,“她是大忙人,干大事的。这种伺候人的粗活,她干不来。我来。”
这一刻,李秀莲忘了杨岚的警告,忘了那条冰冷的“第十八条准则”。
看着方俊痛苦的样子,她心里的那道防线彻底崩塌了。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身份!
要是连心爱的人疼死在眼前都不敢管,那还算什么爱?!
李秀莲没有走。
她在沙发边守了一夜。方俊出汗了,她就给他擦;方俊渴了,她就给他喂水。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方俊终于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
李秀莲累瘫了,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清晨六点。
海州机场。
最早的一班飞机降落。
杨岚拖着行李箱,步履匆匆地走出通道。她在北京的会议提前结束了,因为心里总是不踏实,她连夜赶了回来。
“去宾馆。”杨岚对司机说。
她没有回家,直奔东方宾馆。她想给方俊一个惊喜,也想看看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三十分钟后。
电梯在顶楼“叮”的一声停下。
门刚打开,杨岚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味道。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中药苦味和陈醋酸味的怪味,充斥着整个走廊,完全盖过了她精心挑选的“白茶”香氛。
这种味道,土气、廉价、极具侵略性。
杨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放轻脚步,走到套房门口。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令她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一幕——
清晨的阳光洒在真皮沙发上。
方俊身上盖着一条宾馆的棉被正酣然入睡。
而李秀莲,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正趴在方俊的腿边睡着了。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方俊的手,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他们旁边的茶几上,放着那个黑乎乎的砂锅,还有一个沾着药渣的粗瓷碗。
这一幕,太和谐了。
和谐得就像是一幅名为“患难夫妻”的油画。
而站在这里的杨岚,一身名牌,拉着昂贵的行李箱,却像是一个误入别人家庭的——外人。
“啪。”
杨岚手中的行李箱拉杆,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如惊雷。
李秀莲猛地惊醒。
她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过来。当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一脸寒霜的杨岚时,魂都吓飞了。
她像触电一样松开方俊的手,慌乱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弟……杨总……你……你回来了……”
方俊也被惊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这修罗场般的一幕,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清醒了。
“岚岚……”方俊想坐起来,却发现有点身不由己。
杨岚没有大吵大闹。
她甚至没有走进房间。
她只是站在门口,用一种极其冷静、极其厌恶的眼神,扫视着屋里的一切——那砂锅、那棉被、还有李秀莲那双刚从方俊手里抽出来的手。
“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杨岚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打扰你们好事了。”
“不是!杨总你听我解释!”李秀莲急了,往前走了一步,“俊哥他昨晚胃病犯了,疼得要死!我看没人照顾,就……就熬了点药……”
“俊哥。”
杨岚捕捉到了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在公司叫方总,在家里叫俊哥。嫂子,这角色转换,你玩得挺溜啊。”
“还有,”杨岚指了指那个砂锅,“这是你的土方子吧?味道真大。把整个顶楼都熏臭了。”
这不仅是在说药,更是在说人。
你的存在,就像这股味道一样,把我的世界熏臭了。
“岚岚!你别过分了!”方俊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站起来,“嫂子是好心救我!昨晚要不是这碗药,我可能都要叫救护车了!”
“是吗?”
杨岚看着方俊,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方俊,你有胃病,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叫医生?为什么要让一个清洁工,拿着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闯进你的私人房间,守你一夜?我才是你的医生,我才是你的丈夫!”
“因为在潜意识里,你觉得只有她才是你的家人,对吗?”
杨岚没有等方俊回答。
她不需要回答。
“把这里清理干净。”杨岚转身,背对着他们,声音疲惫,“味道散不掉之前,别让我再上来。”
说完,她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杨岚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输了。
她用制度、用金钱、用体面构筑的防线,在李秀莲那碗热腾腾的中药面前,土崩瓦解。
她赢得了道理,却输给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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