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
当方舟缓缓靠近，这座巨大造物的全貌才真正映入眼帘。
它并非简单的几何堆积，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暗银色六边形舱室模块组合而成，模块之间通过粗壮的管道和伸缩廊桥连接，整体结构复杂而有机，如同一个真正蜂巢的金属放大版。表面布满了各种用途不明的凸起、传感器阵列以及刚刚开火过的炮台。整体呈现出一种粗犷、实用、甚至有些破烂的质感，许多模块外壳上都有修补焊接的痕迹，一些区域能量流动明暗不定，显然维护状况并不完美。
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规则乱流的相对平静区，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警惕的巨兽。
而那个站在入口平台上的身影，在方舟的观测放大下，也清晰起来。
那确实是一个人类，或者说，类人生物。身上穿着厚重的、由多层复合织物和金属板拼接而成的简易宇航服，样式古老而实用，头盔面罩是深色的，看不清面容。他（从体型判断）手中握着的武器像是一把经过大量改装的能量步枪，枪身上缠绕着线路和附加的能量匣。他站姿笔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静静地望着逐渐靠近的方舟，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
没有其他人员出现，没有更多的欢迎或戒备姿态。只有这一个孤独的身影，和身后那寂静庞大的蜂巢。
“对方只派出单人接触。保持警惕。”顾怀远的声音通过链接响起，冷静地分析，“方舟保持低功率运转，护盾维持在60%，武器系统待命但不充能。星语，准备进行通讯对接，使用通用‘源初’语系。阿木，注意内部能量稳定，尤其是刚才挣脱吸力时可能产生的暗伤。”
“明白。”林星语和阿木应道。
方舟最终在距离入口平台约百米处稳稳停住。这个距离对于双方来说都算安全。
林星语深吸一口气，走到通讯控制台前，按照执钥者VII的指引，调整好频道和加密协议。她轻轻按下发送键，用清晰、平稳的‘源初’通用语说道：
“这里是第七漂流单元。感谢方才的援手。依照邀请，我们已抵达。请问如何称呼？”
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向对方。
短暂的沉默。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同样使用‘源初’通用语的男声，在频道中响起，语调平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守望者’第七哨卫，‘灰隼’。遵循‘长老会’指令，引导你们入港。请跟随我的引导信号，停泊于三号对接舱。警告：进入哨站范围后，请严格遵守能量管制条例，未经许可不得激活任何攻击性或高能耗设备。”
话音落下，一道绿色的引导光束从入口平台一侧射出，指向蜂巢侧面一个相对较小的、开启着舱门的六边形港口。
“只允许单舰入港？我方人员如何与贵方‘长老会’会面？”林星语追问。
“长老会将在核心区与你们进行远程通讯。现阶段，仅允许一艘载具入港，人员限制三人以内。”自称‘灰隼’的哨卫回答得滴水不漏，“这是哨站安全条例。接受，或离开。”
条件有些苛刻，但考虑到对方长期生存在这种险恶环境下的谨慎，倒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顾怀远快速权衡。对方表现出的态度是谨慎且略带疏离的，但至少保持了基本的沟通和引导。刚才的援手是实实在在的。直接拒绝可能错失机会，但全员进入陌生环境风险太大。
“答应他。”顾怀远做出决定，“星语，阿木，你们和我一起，乘小型穿梭艇过去。执钥者VII，你控制方舟主体保持在外围待命，保持隐蔽和联络畅通，若我们失去联系超过预定时间，或收到紧急信号，按预定方案行动。”
“穿梭艇已准备就绪。”执钥者VII回应。
很快，一艘长度约十五米、流线型、同样暗银色涂装的小型穿梭艇从方舟腹部弹射而出，轻盈地滑向绿色引导光束指示的港口。顾怀远、林星语、阿木三人坐在艇内。顾怀远虽然仍未完全康复，但基本的行动和轻度负荷已无大碍，他坚持亲自前来。
穿梭艇平稳地飞入三号对接舱。舱内空间不大，灯光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锈蚀、机油和某种循环剂的味道。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气压平衡装置发出轻微的嘶鸣。
对面一扇气密门滑开，‘灰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厚重的宇航服，只是手中的步枪背到了身后。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三人跟上。
穿过几条狭窄、管线裸露的通道，偶尔遇到其他身着类似服装、行色匆匆的“遗民”。他们都戴着遮住面容的头盔或呼吸面罩，彼此间很少交流，只是对‘灰隼’点头示意，对顾怀远三人投来短暂而警惕的一瞥，便匆匆离去。整个哨站内部给人一种忙碌、压抑、资源紧张的印象。
最终，他们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舱室。舱室中央有一张简易的金属圆桌，周围是几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上是几块显示着各种数据和哨站结构图的屏幕，显得有些陈旧。一位同样穿着简朴灰色制服、未戴头盔的老者，正站在主屏幕前，背对着他们。
老者头发花白，身形瘦削，但站得笔直。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面容沧桑，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顾怀远身上，尤其是在他手腕那已经隐去但仍有淡淡痕迹的嫩叶印记处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林星语手背的钥匙印记和阿木身上流转的淡金色微光。
“‘火种’持有者、‘钥匙’见证者、以及……奇特的‘调和者’。”老者的声音比‘灰隼’更加苍老，却同样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权威感，“欢迎来到γ哨站。我是此地的长老之一，你们可以叫我‘岩砺’。”
“感谢接待，岩砺长老。”顾怀远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回应，“我们是第七漂流单元的幸存者，顾怀远。这是林星语，阿木。我们收到了‘守望者’的邀请。”
“邀请是必要的。”岩砺长老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在主位，“在无垠的漂流中，识别潜在的盟友或威胁，是生存的第一要务。尤其是……当‘腐化’的阴影再次开始游荡时。”
他开门见山，直接提到了“腐化”。
“你们在通讯中提到了‘腐化之怖’，”林星语接过话头，星眸直视岩砺，“我们确实遭遇过。一种暗紫色、具有强烈掠夺和吞噬规则的……东西。第三漂流单元，似乎就是毁于其手。”
岩砺长老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神情更加严肃：“第三单元……果然也未能幸免。我们监测到它的信号在‘腐化’活跃区消失。你们能逃脱，并带来第一手信息，这很宝贵。”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么，你们对‘腐化’，了解多少？”
顾怀远将他们在第三单元残骸附近的发现，以及自己对“腐化”与“归墟”之间可能存在同源关系的推测，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他没有提及归墟深处那“杂音”的具体细节，只是强调了“腐化”规则展现出的纯粹掠夺性与归墟被约束后的“归寂”特性之间的相似与不同。
岩砺长老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待顾怀远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们的观察很敏锐，推论也接近部分真相。‘腐化’，我们更倾向于称之为‘规则掠食者’或‘熵增畸变体’。它们确实可能源自‘源初’崩解后，规则层面产生的某种恶性‘癌变’或‘漏洞’。有的被捕获、禁锢、扭曲，成为了你们世界所谓的‘归墟’。而更多的，则游荡在维度夹缝的‘阴影’地带，以吞噬有序规则为生，壮大自身，制造更多的混乱与‘腐化’。”
他调出一幅星图，上面用黯淡的红色标记出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光点：“这是我们‘守望者’联盟数百年来，观测和记录到的‘腐化’活动区域。它们像瘟疫一样，在难以预测的时间地点出现，吞噬遇到的任何规则造物——漂流单元、自然形成的规则富集区、乃至某些诞生不久的低维世界。”
星图上，一些红色光点密集的区域，旁边标注着“已沉寂”、“高危险”等字样。而γ哨站所在的这片混乱区域，也处于一片红色标记的边缘。
“它们……有意识吗？有弱点吗？”阿木忍不住问道。
“意识？”岩砺长老摇头，“我们无法确定。它们表现出来的更多是本能——对有序规则极端的‘饥饿’和‘转化’欲望。至于弱点……”他苦笑一声，“我们与它们的斗争持续了太久，付出无数代价，也只总结出一些有限的规律：它们极度厌恶高度纯净、稳定的‘源初’本源规则；强烈的、有针对性的规则‘净化’或‘湮灭’冲击可以暂时击退或削弱它们；它们似乎无法在绝对‘规则真空’或‘逻辑死寂’的区域长期存在。但真正能彻底消灭一个成熟‘腐化体’的方法……我们尚未掌握。”
他看向顾怀远和林星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火种’和‘钥匙’如此关注。‘火种’蕴含着‘源初’最本源的‘补全’与‘重生’之力，‘钥匙’则关联着‘源初’的深层权限与坐标。它们，或许是对抗甚至逆转‘腐化’的关键。”
“你们邀请我们来，是希望我们帮助对抗‘腐化’？”顾怀远问。
“是合作。”岩砺长老纠正道，“我们提供关于‘腐化’的已知信息、生存技术、以及一个相对安全的据点。而你们，则分享‘火种’与‘钥匙’的力量，并在可能的时候，协助我们应对‘腐化’的威胁。据我们观测，一场新的、规模不小的‘腐化’潮汐，正在附近数个扇区酝酿。γ哨站，很可能就在其路径上。”
他调出另一份数据，显示着远方几个规则区域的能量读数正在发生不祥的畸变，趋势与之前第三单元遭遇袭击前的征兆有相似之处。
新的威胁正在逼近。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顾怀远没有立刻答应。合作听起来合理，但对方的底细、真正的目的、以及可能附加的条件，都需要进一步了解。而且，他们自己的状态也远未恢复到可以参与高强度对抗的地步。
“当然。”岩砺长老似乎预料到这个回答，“你们可以在指定的客用舱室休息，也可以在哨站公共区域有限活动。‘灰隼’会担任你们的向导和联络人。食物和水会提供。但请注意，不要试图进入标记为禁区的区域，也不要对哨站系统进行任何扫描或侵入行为，那会被视为敌对。”
条款清晰，同时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我们明白。”顾怀远点头。
“那么，愿你们在γ哨站暂得安宁。”岩砺长老起身，结束了这次会面，“‘灰隼’，带客人去休息区。”
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哨卫，引领着三人穿过通道，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这里有数个简单的舱室，配有基础的休息设施。
“通讯器在桌上，可联系我或公共频道。每日固定时间有配给送达。不要随意走动。”‘灰隼’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便转身离开，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舱门关闭，只剩下三人。
“感觉怎么样？”林星语低声问顾怀远。
“戒备森严，但逻辑清晰。”顾怀远走到舷窗边（虽然是模拟外部环境的屏幕），看着外面昏暗的通道和偶尔走过的遗民，“他们长期生存在这种环境下，谨慎和封闭是必然的。关于‘腐化’的信息，应该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那个岩砺长老，是个厉害角色。”
“他们好像……过得挺难的。”阿木看着简陋的舱室，有些感慨。相比方舟内部的整洁高效，这里更像是一个苦苦支撑的前线堡垒。
“合作的事，我们需要从长计议。”林星语沉吟，“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火种’和‘钥匙’。这既是我们的价值，也是我们的风险。”
顾怀远正要说话，忽然，他手腕的嫩叶印记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
不是预警的危险灼热，而是一种……仿佛感应到某种同源或相似存在的、温和的共鸣？
几乎同时，林星语手背的钥匙印记，也传来了极其微弱的、类似的温热感。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感觉……并非来自外部威胁，也不是来自方舟。
似乎，就来自这座蜂巢哨站的……深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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