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元宵夜,是浸在蜜里的——青石板路被灯笼映得通红,乌篷船载着满船灯火从护城河划过,浆声灯影里混着糖粥的甜香、桂花糕的软糯,还有孩童们追着兔子灯的笑闹。英莲五岁这年的元宵,甄府更是热闹,亲友们围坐在堂屋吃酒,封氏给女儿梳了双丫髻,簪上两朵新鲜的白梅,又塞给她一包桂花糖,嘱咐仆人霍启:“看好莲儿,别往人多的地方挤,戌时前务必回来。”
霍启应得响亮,可真到了街上,早被杂耍摊的热闹勾了魂。英莲攥着兔子灯,跟着他穿过人群,眼睛不够用似的看着沿街的花灯——有绣着嫦娥奔月的宫灯,有糊着竹骨的走马灯,还有小贩推着的“转灯”,一拧机关就转出“年年有余”的纹样。她停在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指着画架上的莲花图案:“霍大叔,我要那个。”霍启正盯着不远处的牌九局,随口应着“等着”,把英莲往路边一按,转身就挤了进去。
就是这转身的功夫,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英莲的嘴。她闻到一股刺鼻的汗味,挣扎间,兔子灯“啪”地摔在地上,烛火燃着了纸壳,很快化作一撮灰烬。她被两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架着,塞进一条狭窄的巷弄,其中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说:“再哭就把你扔河里!”英莲的眼泪混着桂花糖的甜腻,咽进喉咙里,她看着巷口霍启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明白——那个总给她摘莲蓬的霍大叔,再也不会来接她了。
霍启赌输了钱,想起英莲时,巷口早已空无一人。他疯了似的在街上游荡,喊着“莲儿”“甄小姐”,声音被元宵的喧闹吞没。直到天快亮,他才瘫坐在甄府门口,看着门楣上的“甄府”二字,突然明白自己闯了塌天祸——他不是不知道英莲在甄家的分量,那是老爷夫人四十岁才得的宝贝,是甄府的命根子。霍启没敢进门,趁着晨雾,连夜逃进了深山,从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敢踏回姑苏一步。
英莲被拐子连夜带出了姑苏,塞进一辆颠簸的牛车。车帘外是越来越陌生的风景,从青瓦白墙的水乡,变成了荒草萋萋的土路。拐子是一对夫妻,男的刀疤脸,女的三角眼,白天赶路,晚上就把她锁在破庙里。为了逼她忘记身世,刀疤脸每天都问:“你叫什么?爹娘是谁?”只要英莲说“我叫甄英莲,爹是甄士隐”,就会换来一顿毒打。三角眼则把粗布浸了水,勒在她的手腕上,说“勒断你的念想,以后你就是没人要的野丫头”。
那道手腕的疤痕,是英莲与过去唯一的牵连。粗布勒得太紧,皮肉磨破了,渗出血水,三角眼也不肯松,直到伤口结痂,形成一道暗红的印记,像一条丑陋的小蛇,盘在她的腕上。后来她才知道,拐子是怕她长大后凭着记忆寻亲,这道疤痕,既是虐待的证明,也是他们“断根”的手段。可他们不知道,英莲的根,不在腕上的疤痕里,而在她灵魂深处的莲魄里——哪怕忘了“甄英莲”这三个字,她也记得莲池的清香,记得父亲教她的诗句,记得母亲绣在她衣襟上的莲纹。
被拐的第八个年头,英莲从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童,长成了身形纤细的少女。她的话越来越少,脸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麻木,可只要看到池沼里的莲花,眼睛就会亮起来。有一次,拐子带她在湖边歇脚,她看到一株半开的红莲,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想摸花瓣,刀疤脸一脚把她踹倒在地:“贱丫头,还想装小姐?”她趴在泥里,看着红莲在风中摇曳,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是她被拐后第一次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想起了姑苏的莲池,想起了父亲说“莲是君子”的模样。
她不是没试过逃跑。十三岁那年,拐子带着她在扬州卖货,她趁刀疤脸喝醉,偷偷溜了出去。她沿着运河往南跑,想着只要跑到姑苏,就能找到爹娘。可跑了没三里地,就被三角眼追了上来。三角眼用麻绳把她捆在树上,拿荆条抽她,抽得她浑身是血,嘴里骂着:“我让你跑!让你惦记你那死鬼爹娘!”英莲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昏死过去。醒来时,她躺在破庙里,三角眼端来一碗稀粥:“以后再跑,就打断你的腿。”从那以后,英莲不再逃跑,不是认命,是明白——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爹娘。
命运的微光,在她十三岁这年,突然照了进来。刀疤脸把她卖给了冯渊——一个年方十九的小乡宦之子,家有薄产,性情温文,却“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可冯渊见到英莲的第一眼,就愣在了原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头发枯黄,可眉眼间的灵秀,像江南烟雨里的莲花,干净得让人心颤。他拉着刀疤脸的手,声音都在发抖:“这丫头,我要了。多少钱?”
冯渊给了刀疤脸五十两银子,又当场立下文书:“三日后迎娶甄氏女英莲,以正室相待,永不纳妾。”他不知道英莲的真名,是英莲在他问起时,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了“甄英莲”三个字——她看到冯渊眼中的温柔,觉得这个人,或许能帮她找回爹娘。冯渊果然没让她失望,他给她买了新的绸缎衣裳,让丫鬟给她梳洗,又带她去庙里上香,说“求菩萨保佑你找到家人”。
那三天,是英莲被拐后最安稳的日子。冯渊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她摸着书页上的墨香,想起父亲教她认字的场景;冯府的后院有一方小池,虽然没有莲花,却有几株菱角,她蹲在池边,看着菱叶浮在水面,觉得像极了太虚幻境绢册上的画;冯渊还给她买了一支银簪,簪头刻着小小的莲纹,说“等你找回爹娘,戴着它回去,让他们知道你好好的”。英莲摸着腕上的疤痕,又摸着银簪,觉得苦难终于要结束了。
可这微光,在薛蟠出现的那一刻,碎得干干净净。薛蟠带着家奴从江南回京,路过冯渊的家乡,听说“冯公子买了个绝色丫头”,立刻来了兴致,带着人闯进冯府。他看到英莲时,眼睛都直了——这丫头虽然穿着朴素,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丫鬟都灵秀,像“刚出水的菱角,嫩得能掐出水”。薛蟠根本没把冯渊放在眼里,直接对家奴说:“把这丫头拉上车,给我带回京城。”
冯渊急了,冲上去护住英莲:“她是我的妻子,三日后就要过门!”薛蟠嗤笑一声,一脚把冯渊踹倒在地:“什么你的妻子?在爷眼里,她就是个丫头!”他的家奴一拥而上,对着冯渊拳打脚踢,冯渊文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殴打,没一会儿就断了气。英莲扑在冯渊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薛蟠嫌她吵闹,让家奴把她打晕,扔上了马车。马车启动时,英莲手腕上的银簪掉在了冯渊的尸体旁,那支刻着莲纹的簪子,成了冯渊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再次醒来时,英莲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薛蟠坐在她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说:“以后你就跟着爷,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英莲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刀疤脸——都是一样的蛮横,一样的把她当成物件。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她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甄英莲”彻底死了,死在了冯渊的尸体旁,死在了那支莲纹银簪的坠落声里。
进入薛家后,薛宝钗第一次见到她,就皱了皱眉。不是因为她脏,是因为她眼里的倔强——明明是阶下囚,却像一株不肯低头的莲。薛宝钗给她取了“香菱”这个名字,彼时她正在看一本《群芳谱》,翻到“菱花”一页,说:“菱花照水,虽不及莲的高洁,却也有几分灵秀。以后你就叫香菱吧。”这个名字,像一道枷锁,把她牢牢钉在了“薛家婢妾”的身份上。
薛宝钗待她不算刻薄,让她住在自己的蘅芜苑,不用做粗重的活计,还教她读书写字。可这份“善待”,从来不是平等的尊重。薛宝钗会给她做新衣裳,却从不让她穿正红色,说“婢妾穿红,不合规矩”;会教她写诗,却在她写得比自己好时,轻轻说“过于纤巧,失了大气”;会在薛蟠打骂她时出面阻拦,却转头对她说“男人都这样,忍忍就过去了”。香菱渐渐明白,薛宝钗的“好”,是主人对宠物的好,是为了维护薛家的体面,不是为了她。
她在薛家的地位,尴尬得像蘅芜苑里的杂草。丫鬟们表面上敬她,背地里却叫她“薛大爷的玩意儿”;薛蟠的正妻还没进门,她却成了众人眼中的“准姨娘”,被其他姬妾排挤;薛蟠对她的新鲜劲儿,只维持了三个月——新鲜时,他带她去逛庙会,给她买首饰,说“香菱比那些庸脂俗粉强多了”;厌弃时,他会因为她给宝黛送东西晚了,就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骂她“没用的东西”。
有一次,薛蟠看上了一个唱曲儿的姑娘,把她接进府里,一连半个月没踏进香菱的房门。香菱的住处落满了灰尘,丫鬟们也懒得打理,她却自己动手,把窗纸换成了新的,又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菱角,说“看着它们,心里踏实”。薛宝钗来看她,看到菱角苗,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总惦记这些水里的东西。”香菱笑着说:“我生在水边,长在水边,离不开水。”其实她没说,她惦记的不是水,是水里的莲,是莲池边的爹娘。
命运的转机,是随薛宝钗进入大观园。那是元妃省亲后,大观园正式开园,薛宝钗带着她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走进大观园的那一刻,香菱的眼睛亮了——沁芳闸边的流水,蘅芜苑的香草,潇湘馆的翠竹,还有藕香榭旁的大片莲池,都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姑苏。尤其是看到莲池时,她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抚摸荷叶上的露珠,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是她被拐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莲花。更让她震撼的,是黛玉、宝钗、探春她们的诗会。那天她路过沁芳亭,听到黛玉念“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突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不就是她的命运吗?花谢花飞,红消香断,却没人可怜。她站在亭外,听得入了神,直到宝钗喊她,才回过神来。“你也懂诗?”宝钗有些惊讶,香菱点点头,声音带着颤抖:“我……我想学着写。”
她鼓起勇气,找到林黛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林姑娘,我想拜你为师,学写诗。”黛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既有心,我便教你。”黛玉没有薛宝钗的顾虑,她欣赏香菱的灵秀与执着,把自己的诗集借给她,从押韵、炼字教起,还说“写诗要的是真情,不是辞藻堆砌”。香菱把黛玉的话记在心里,从此像着了魔一样,整日抱着诗集不放。
她的学诗之路,是“呆疯魔仙”的四境。“呆”是她拿着诗集,走路都在琢磨,撞到了怡红院的石榴树,还笑着说“这树也懂诗”;“疯”是她为了炼“敲”“推”二字,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反复念着“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被丫鬟们当成疯子;“魔”是她第一首诗被黛玉批为“措词不雅”,第二首又被说“过于穿凿”,她竟整夜不睡,趴在桌上修改,眼泪滴在诗稿上,晕开了墨痕;“仙”是她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突然灵光一闪,写下“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这首诗让黛玉都赞不绝口:“这丫头,竟得诗魂了!”
大观园的诗社,成了香菱的精神乐园。她不再是薛家的婢妾,而是“慕雅女香菱”,是诗社里平等的一员。探春夸她“诗里有江南的灵气”,宝玉说她“比那些只会描眉画眼的小姐强多了”,连最挑剔的黛玉,也把她的诗收进了自己的诗稿集。香菱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物件,不是附庸,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她的价值,不是薛蟠给的荣华,不是薛宝钗给的体面,是她自己用笔写出来的,是她灵魂深处的莲魄绽放的光华。
她把自己的诗稿,用一块绣着莲纹的锦帕包起来,藏在枕头下。那锦帕是封氏给她绣的,被拐时她一直揣在怀里,边角都磨破了。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拿出诗稿,借着月光翻看,看着“菱花”“莲池”“江南”这些字眼,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姑苏莲池边念诗的小英莲。手腕上的疤痕还在,可此刻,它不再是苦难的印记,而是她抗争的勋章——她凭着这道疤痕,凭着对莲的执念,在泥沼里活了下来,还开出了精神的莲花。
可大观园的美好,终究是短暂的。薛蟠从江南带回了夏金桂,这个“容貌丰美,性情乖僻”的女子,成了她新的噩梦。夏金桂一进府,就盯上了香菱,她嫉妒香菱的灵秀,更嫉妒她在大观园的名声。“香菱?这名字不好,”夏金桂第一次见到她,就撇了撇嘴,“菱花到了秋天,就该枯萎了,以后你就叫秋菱吧。”
“秋菱”这个名字,是夏金桂对她的折辱,也是她命运的又一次坠落。从“英莲”到“香菱”,是从小姐到婢妾的落差;从“香菱”到“秋菱”,是从有希望到绝望的沉沦。可香菱看着夏金桂,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麻木——她想起了黛玉教她的诗,想起了大观园的莲池,想起了自己写的“精华欲掩料应难”。她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秋菱”这个名字,却在心里告诉自己:就算是秋天的菱花,也要在霜里开得更艳。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被夏金桂折磨,可能会被薛蟠抛弃,可能会像秋菱一样枯萎。但她的灵魂,她的诗魂,她的莲魄,永远不会被打败。就像藕香榭旁的莲花,就算到了秋天,花瓣落了,藕也会藏在泥里,保持着洁净,等到来年春天,再开出新的花。她的今生,从英莲到香菱,从菱花到秋菱,身份在变,境遇在变,可那颗莲魄,从来没变过——那是江南山水给她的底色,是父亲教她的君子风骨,是她在泥沼里,永不低头的底气。
太虚幻境的绢册上,“香菱”二字旁,渐渐浮现出“秋菱”的字样,可那株半枯的菱花,却在淡粉的光晕中,抽出了一丝新的花茎。警幻仙子看着绢册,轻声说道:“莲魄不死,诗魂不灭。这孩子的苦难,不是结束,是她精神觉醒的开始。”绢册的水渍,在这一刻,不再是泪,而是滋养菱花的水——苦难浇灌的灵魂,终将开出更坚韧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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