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那场雷霆骤雨般的朝会,如同在紫禁城上空炸响了一道无声的惊雷。余波所及,不仅仅是“阿其那”、“塞思黑”这两个耻辱之名被钉上玉牒,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随着退朝的官员们,迅速渗透到九门内外,弥漫于整个京城。
乾清宫广场上,方才还山呼万岁的臣工们,此刻个个面色如土,脚步虚浮。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敢抬眼对视。方才殿内那一幕,皇帝那冰冷彻骨的目光,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判决,尤其是“阿其那”(狗)与“塞思黑”(猪)这两个极尽侮辱之名的宣判,像两根冰冷的铁锥,刺穿了所有宗室勋贵、满洲亲贵最后一丝侥幸与温情。廉亲王……不,是阿其那,他曾是何等风光?门人故旧遍布朝野,素有“八贤王”之美誉,可转眼之间,不仅身陷囹圄,更被削籍除名,辱及先人!连带着允禟(塞思黑)一党,以及那些尚未被直接点名的“其余党羽”,此刻都如同秋后的蚂蚱,惶惶不可终日。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亲王,被家仆搀扶着,走出宫门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他们浑浊的眼眸中,除了惊惧,更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天家骨肉,竟至如此!圣心之狠,手腕之辣,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一些素日与允禩、允禟有过往来,甚至只是点头之交的官员,此刻只觉得脖颈后面凉飕飕的,仿佛粘杆处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自己,回到府中便立刻紧闭门户,焚毁信件,约束子弟,只求能在这风暴中侥幸保全。
旨意很快明发天下。
不仅仅是京报,各省的邸抄也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场宫廷巨变的官方版本传递四方。措辞严厉的上谕,罗列了允禩(阿其那)、允禟(塞思黑)“结党营私、窥探神器、蓄养奸人、图谋不轨”等数条大罪,强调皇上“屡施教诲、仁至义尽”,而彼等“冥顽不灵、自绝于天”,故不得不“大义灭亲,以正国法”。
然而,官样文章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京城内外,各种私下的议论如同地火般蔓延。
“听说了吗?八爷……唉,如今是叫那个名儿了,被皇上圈在宗人府高墙里,听说每日饮食都从墙洞递入,与猪狗无异啊!”
“何止!九爷府上被抄检,女眷都被看管起来了,哭天抢地,惨不忍睹。”
“皇上这回……也太狠了些。毕竟是亲兄弟……”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如今是什么时候?粘杆处的番子无孔不入!”
“也是……只是这‘阿其那’、‘塞思黑’……这名字,着实是……唉,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简直是诛心啊!”
茶馆酒肆中,人们交换着压低声音的惊叹与感慨。一些原本对允禩抱有同情,或对雍正新政严苛有所不满的士绅阶层,更是暗中摇头。尽管无人敢公开质疑皇帝的决定,但“刻薄寡恩”、“残害兄弟”的私下评价,如同无形的墨迹,开始悄然玷污那原本象征着勤政与铁腕的帝王形象。
在江南文人聚集的书院、会馆中,这种情绪更为微妙。他们或许不认同允禩的结党,但对这种彻底撕破脸皮、辱及宗室的处置方式,深感儒家伦理所不容。已有擅长笔札者,在私密的笔记中,记下了“雍正四年秋,帝黜其弟允禩、允禟,削宗籍,改恶名‘阿其那’、‘塞思黑’,圈禁至死。手足相残之烈,自古罕有……”的字句。这些文字,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历史评价的一部分。
养心殿里,雍正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他依旧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批阅的速度甚至比往日更快,字迹也更加峭拔锋利。他推行“摊丁入亩”的决心更加坚定,催促各地清查亏空的指令一道紧似一道,对西北军务的关切也愈加细致入微。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用疯狂的工作来填补某种巨大的空虚,或者说,来向所有人证明他所作所为的正当与必要——他并非为了私怨,而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奏章合拢,朱笔搁下,那巨大的寂静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紧紧包围。
今夜亦是如此。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拉得变形而扭曲。苏培盛已被他挥退,偌大的殿宇,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秋风渐起,吹动着檐下的铁马,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叮当”声,更衬得这帝王居所如同旷野孤坟。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夜空如墨,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闪烁着遥远而淡漠的光。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北方向,那是圆明园所在。此刻,那片精心营建的山水之间,应是荷残桂落,更添几分萧瑟吧?但不知为何,想到圆明园,他心头那冰封的坚硬,竟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渗出一丝罕见的、近乎柔软的牵念。
汪若澜。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他唇齿间滚过。
是她那封密信,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潜藏的危机,促使他下定决心,抢先出手,避免了可能发生的肘腋之变。从理智上,他感激她的敏锐与忠诚。若非她熟读史册,以古鉴今,点破那“狗急跳墙”的关窍,后果不堪设想。这份功劳,他记在心里。
但情感上呢?
这场胜利,是用兄弟的尊严、宗室的鲜血、以及他自身背负的“恶名”换来的。他赢了江山稳固,却输了最后一点温情。从此,“孤家寡人”这四个字,对他而言不再是象征性的称谓,而是冰冷的事实。他仿佛能看到,史官那支笔,正在如何勾勒他“残暴刻忌”的形象。后世人会如何评说他雍正?是励精图治的明君,还是弑弟逼母的暴君?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在寂静中啃噬着他的心。
而在这个时候,他想起的,不是后宫那些循规蹈矩、敬畏有加的妃嫔,不是朝堂上那些战战兢兢、唯命是从的臣子,偏偏是那个在圆明园书斋里,敢于引据史书、直言进谏的女子。
他想起了她在牡丹台赏花时,那清亮而带着一丝疏离的眼神;想起了她在九州清晏与他讨论政务时,那份不同于寻常闺阁的见识与冷静;更想起了那封密信上,力透纸背的关切与那句石破天惊的“当为唐太宗,勿为李建成也”。
只有在她面前,他似乎不必永远戴着那副冷酷坚毅的面具。她懂得他的抱负,也理解他的艰难,甚至……似乎能窥见他内心深处,那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孤独。
这种“懂得”,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一种强烈的、想要见到她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想听她说话,哪怕是关于朝局的分析,哪怕是引经据典的劝谏,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让他感受到这冰冷的宫殿里,还存在着一丝理解与共鸣的暖意。
然而,他是皇帝。刚刚以铁血手段处置了兄弟的皇帝。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犹疑,更不能在此刻,轻易离开紫禁城,去寻求什么慰藉。
他只能留在这里,独自承受这胜利之后,无边无际的孤寂。
“苏培盛。”他对着空寂的大殿,低唤了一声。
守在殿外的苏培盛立刻躬身而入:“奴才在。”
雍正沉默了片刻,目光依然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圆明园那边……汪贵人近日可好?”
苏培盛何等机灵,立刻明白了皇帝的心思,恭敬回道:“回皇上,前儿园子里递消息来,说汪贵人一切安好,只是秋深露重,贵人似乎有些咳嗽,已传太医瞧过了,并无大碍。”
咳嗽?雍正眉头微蹙。他知道她身子不算强健,园子里的湿气又重……
“传朕口谕,”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峻,“让园子里好生伺候,缺什么药材,直接从御药房支取。再……将福建新进的那批桂圆、红枣,拣上好的送些过去,让她安心静养。”
“嗻。”苏培盛应下,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哪里是寻常的赏赐,分明是藏着惦记。
雍正挥了挥手,示意苏培盛退下。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回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光滑的桌面。案头,还放着几份弹劾地方官员的奏折,以及李卫关于继续清查允禩、允禟余党的密报。
斗争尚未结束,他不能停下,也不能软弱。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突如其来的思念与孤寂强行压下,重新拿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朱砂。
笔尖落下,在奏折上批下锐利的字迹,一如他此刻必须维持的、坚不可摧的外表。
只是,那望向窗外圆明园方向的一瞥,终究泄露了内心深处,一丝无法与人言说的渴盼与疲惫。
胜利的代价,如此沉重。而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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