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晏的书斋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秋末的最后一缕湿寒。汪若澜拥着一件杏子黄的锦缎斗篷,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虽捧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久久未落在书页上。
窗外,昔日接天莲叶已化作满池枯梗,在渐紧的北风中萧瑟摇曳。园子里的寂静,不同于往日的宁静祥和,反而带着一种山雨过后、万物屏息的凝滞。紫禁城里那场惊天动地的朝局震荡,虽未明发至园中每一个角落,但那肃杀的气氛,已如同无形的寒流,渗透过重重宫墙,弥漫在空气里。
她已知晓了“阿其那”与“塞思黑”之事。
消息是通过含锦从相熟的小太监那里辗转听来的,语焉不详,却足以勾勒出那日太和殿上的惊心动魄。当那两个充满鄙夷与决绝的满语名字传入耳中时,汪若澜只觉得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
她预料到了风暴,却未曾想风暴如此酷烈。皇上……他终究是选择了最彻底、也最不留余地的方式。此举固然震慑了所有潜在的反对者,稳固了皇权,但“刻薄寡恩、残害兄弟”的恶名,也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扣在了他的身上。史笔如铁,将来会如何书写这一段?
而自己那封密信,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促使他下定最后决心的那根稻草吗?这个念头让她坐立难安。她并非后悔示警,只是那结果的残酷,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她引用的玄武门之变,是唐太宗李世民在被迫无奈下的自卫反击,虽染血宫门,后世评价却多集中于其开启盛世的功业。可皇上此举……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小姐,喝口热茶吧。”含锦端着一盏刚沏好的云雾茶进来,见她神色怔忪,担忧地劝道,“事情已然如此,您思虑过甚,也是无益。”
汪若澜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器暖着冰凉的指尖,她却毫无品茗的心思。正恍惚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门太监压低嗓音的通传:“贵人,怡亲王殿下驾到。”
怡亲王?允祥?
汪若澜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起身。允祥是皇上最信任、最倚重的兄弟,此刻不在紫禁城协助皇上处理“阿其那”、“塞思黑”案的余波,为何突然来到这相对僻静的圆明园,还径直来了她这里?
她来不及细想,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发髻,示意含锦开门相迎。
门开处,只见怡亲王允祥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袍,外罩玄色貂皮坎肩,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乌青甚是明显,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起皮,但那双与雍正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依旧透着温和与清亮。
“臣妾参见怡亲王。”汪若澜敛衽行礼。
“汪贵人快快请起。”允祥虚扶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调,“冒昧前来,打扰贵人清静了。”
“王爷言重了,王爷驾临,蓬荜生辉。”汪若澜侧身让座,含锦早已机灵地重新奉上热茶。
允祥在炕桌另一侧坐下,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捧着暖手,目光在汪若澜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沉静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贵人想必……已经听闻宫里的事了。”
汪若澜心尖一颤,垂下眼睫,低声道:“略有耳闻。”
书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
“皇上他……”允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很不容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些年来,八哥……允禩他们,结党营私,阳奉阴违,处处掣肘。皇上登基之初,国库空虚,吏治腐败,西北不宁,内有蛀虫,外有强敌,可谓是举步维艰。皇上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所求不过江山稳固,百姓安康。可有些人,偏偏见不得天下太平,总想着兴风作浪,甚至……铤而走险。”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贵人在园中,或许感受不深。但京城之内,暗流涌动,绝非空穴来风。若非贵人机警,洞悉先机,及时示警,后果恐不堪设想。”他这话,等于间接承认了汪若澜那封密信的重要性。
汪若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与不安:“王爷,臣妾……臣妾只是尽本分,依循史鉴,略作提醒。却未曾想,会引发如此……酷烈的结果。”她终究还是将“酷烈”二字说出了口。
允祥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贵人可是觉得,皇上处置过苛,有伤仁德?”
汪若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允祥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贵人熟读史书,当知‘慈不掌兵,义不养财’。治理天下,尤其是整治积弊已深的顽疾,有时便如同剜疮去腐,不用猛药,不见奇效,甚至可能反受其害。皇上何尝不知‘阿其那’、‘塞思黑’之名过于……决绝?但他必须如此做。”
他的声音沉重起来:“这不仅是为了惩治允禩、允禟二人,更是为了震慑所有还在观望、甚至心怀侥幸的宵小之辈!皇上是要用这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皇权至高无上,不容挑衅,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者,唯有身败名裂、宗族蒙羞这一条路!唯有如此,才能彻底铲除‘八爷党’的根基,才能为新政的推行扫清障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帝王心术。”
汪若澜静静地听着,允祥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因那场风暴而凝结的冰块。她明白允祥的意思,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尤其是在最高权力的角逐中,心慈手软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唐太宗不也杀了兄弟,逼父退位?只是……
“皇上……他心中定然也不好受。”允祥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语气变得低沉而充满感情,“那日朝会之后,皇上独自在养心殿坐了很久。苏培盛说,殿内一丝声响也无。皇上虽从未言说,但我跟随他多年,能感觉到……他背负的东西,太重了。”
“赢了天下,失了兄弟,背负恶名……这胜利的代价,皇上比任何人都清楚。”允祥的目光投向窗外枯寂的荷塘,像是在对汪若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如今,愈发孤寂了。朝臣敬畏,后宫惶恐,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寥寥无几。”
他转回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汪若澜身上:“皇上日前还问起贵人,听说贵人有些咳嗽,特意叮嘱园子里好生照料,还赏了桂圆红枣下来。皇上他……心里是记挂着贵人的。”
这番话,如同暖流,悄然浸润了汪若澜冰冷不安的心田。她原本担忧皇上会因那残酷的结果而迁怒于她这“始作俑者”,或者至少会心存芥蒂。可听怡亲王所言,皇上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在她抱恙时加以关怀。更重要的是,怡亲王透露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隐藏在冷酷外表下的疲惫、孤寂与不易。
她想起那封密信送出前的夜晚,她同样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和责任感攫住。如今看来,皇上承受的压力,又何止百倍于她?
“王爷今日之言,臣妾明白了。”汪若澜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的迷茫与不安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坚定,“是臣妾一时愚钝,未能体察圣心之艰。皇上为江山社稷,忍辱负重,臣妾……感同身受,唯有更加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
允祥见她神情转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今日前来,一是受皇上隐约的嘱托(那赏赐何尝不是一种不便明言的关切?),二也是他自己觉得有必要来点醒这位看似沉静、实则内心敏锐刚直的贵人。朝局需要稳定,皇上身边也需要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
“贵人能如此想,是皇上之福,也是大清之福。”允祥站起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园中清静,贵人正好可以安心休养。朝中之事,有皇上和我们在,贵人不必过于忧心。只是……”他略一沉吟,意有所指道,“有时,一份恰到好处的理解与陪伴,远比任何灵丹妙药更能慰藉人心。”
汪若澜心领神会,起身相送:“臣妾谨记王爷教诲。”
送走怡亲王,书斋内重新恢复了宁静。炭火依旧温暖,茶香袅袅。汪若澜走回窗边,再次望向那满池枯荷。
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天空也仿佛高远了一些。
她心中的巨石并未完全消失,但已不再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怡亲王的话,让她看到了风暴中心那个孤独而坚韧的身影,理解了他不得不为的苦衷与代价。
她重新拿起那卷《贞观政要》,指尖抚过书页。史鉴昭昭,不仅昭示着危机,也记录着创业守成之艰。她或许无法在朝堂上为他分担风雨,但在这圆明园的一方天地里,她可以继续做那双洞察幽微的眼睛,那颗理解支持的心。
“含锦,”她轻声吩咐,“明日,将我之前整理的那份关于历代漕运利弊的札记找出来。”
她需要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微末的协助,也能让她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并非只是那场风暴间接的引发者。
窗外,北风依旧,但书斋内的女子,心境已悄然不同。那份因朝局剧变而产生的焦虑与不安,已被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和坚定的支持所取代。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那个身处紫禁城之巅的帝王依然孤独,但至少,在这圆明园的秋色里,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有一份心,是为他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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