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深秋,圆明园里,最后几片倔强的梧桐叶也终于抵不住朔风的催逼,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为蜿蜒的石径铺上一层金黄。九州清晏殿内,地龙烧得暖融融的,驱散了窗外愈发凌厉的寒气。
自怡亲王来访那日之后,汪若澜的心境确实平和了许多。她不再沉溺于对那场政治风暴后果的过度思虑,转而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阅读和整理文献之中,偶尔也会在天气晴好时,由含锦陪着,在园子里人迹罕至的角落散散步,看看萧瑟却别具韵味的冬景。
只是,近来身体上的一些微妙变化,却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容易疲倦,嗜睡,往日清晨总能准时醒来,如今却常常需要含锦唤上两三遍。胃口也变得挑剔起来,时而毫无食欲,时而又会对某样清淡小食生出莫名的渴望。最初,她只当时节转换,自己素来不算强健的身子一时不适,加之前些日子思虑过甚,损了精神,并未十分在意。
直到那日清晨,她起身时忽觉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忙扶住了床柱。含锦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扶她坐下,连声要去传太医。
“不必兴师动众,”汪若澜缓过那阵不适,摆了摆手,“许是起得猛了,歇歇便好。”
然而,接下来几日,类似的眩晕感又出现了几次,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胸口的闷胀与恶心感。尤其是闻到某些油腻的气味时,那反胃的感觉便尤为明显。
这一日,御膳房照例送来了精致的点心,其中有一碟她素日颇喜欢的奶酥卷。可今日,那浓郁的奶腥气甫一入鼻,汪若澜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掩住口,强压下那欲呕的冲动,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含锦在一旁伺候着,见此情景,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一个大胆的、带着惊喜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她的脑海。她伺候汪若澜多年,对主子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这接连的嗜睡、厌食、眩晕、恶心……种种迹象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极大的可能!
她强抑住激动,凑近汪若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小姐……您、您这个月的月信……是不是迟了有些日子了?”
汪若澜正抚着胸口顺气,闻言猛地一怔。她仔细回想,确实……这个月的信期已迟了十来日,她先前只当时心情起伏影响了经络,并未深想。此刻被含锦一点破,再结合身体这些反常的迹象,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骤然顶开了心头的迷雾。
难道……?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心跳骤然失序,一股热流直冲面颊,耳根都烫了起来。是了,皇上上次来圆明园,留宿九州清晏,正是秋初时节……时间上,竟是吻合的!
“快……”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急切,“快去请太医!要……要稳妥的。”
含锦见主子如此反应,心中那份猜测更是笃定了八九分,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连连点头:“嗻!奴婢这就去!定找个嘴严可靠的来!”
等待太医到来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汪若澜坐在暖炕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是惊喜,是忐忑,是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惶恐。
若真是喜脉……在这风云激荡的朝局之下,在这个男人背负着“残害兄弟”的恶名、身心俱疲的时刻,这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是对他的一种慰藉,还是可能带来新的风波?后宫之中,皇后尚在,其他妃嫔亦有所出,她这个并无强势母家依靠的贵人,骤然有孕,是福是祸?
她思绪纷乱,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含锦刻意提高的通报声:“贵人,太医院赵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来的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太医,姓赵,在太医院中资历颇深,以医术精湛、性情沉稳、口风紧着称。含锦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赵太医恭敬地行礼问安,随后在炕前设下小杌子,取出脉枕。汪若澜深吸一口气,将手腕轻轻搁在脉枕上,一方薄薄的丝帕覆盖其上。
赵太医伸出三指,搭上她的腕脉,屏息凝神,细细体察。
书斋内静得只剩下炭火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几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含锦紧张地盯着赵太医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见赵太医眉头微蹙,指尖微微调整着位置,似乎在反复确认。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汪若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撞出胸腔。
良久,赵太医终于收回手,站起身,后退一步,然后撩起袍角,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与郑重:
“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这是……喜脉啊!脉象流利如珠,应指圆滑,按之有余,举之泛泛……依臣判断,龙胎已近两月,胎气稳固,实乃天大的喜讯!”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当这确切的诊断从太医口中说出时,汪若澜仍是浑身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再次抚上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与她、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果真……果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千真万确!”赵太医叩首道,“贵人凤体康健,只是初次有孕,难免有些气血波动,才会出现些许不适。臣这就为贵人开几副安胎补气的方子,定保贵人与龙胎安然无恙。”
“有劳赵太医了。”汪若澜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静,“此事……”
赵太医何等精明,立刻接口道:“贵人放心,臣知晓轻重。在未得贵人允准或皇上明谕之前,臣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汪若澜点了点头,示意含锦取来赏封,重重打赏了赵太医,又仔细叮嘱了安胎事宜,方才让他退下。
太医一走,含锦立刻扑到炕前,喜极而泣:“小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您有了龙裔,看日后谁还敢小觑咱们!”
汪若澜心中亦是澎湃难平,但比起含锦纯粹的喜悦,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与思量。她拉住含锦的手,低声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急着往宫里报信。”
含锦一愣:“小姐,这是天大的喜事,为何不立刻禀报皇上?皇上若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呢!”
汪若澜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缓却坚定:“皇上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朝野非议,兄弟阋墙,他心中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这个消息,固然是喜讯,但我希望是在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以一种更妥帖的方式,让他知道。或许……能真正给他一些慰藉,而不是在纷乱之中,再添一重喧嚣。”
她顿了顿,指尖轻柔地抚过腹部,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柔光与一丝决断:“我们要做的,是安安稳稳地,保护好这个孩子。”
消息虽被汪若澜刻意压下,但这等喜事,又如何能完全密不透风?尤其圆明园上下还需打点,安胎药物也需经手,不过数日,一丝风声还是悄然传入了紫禁城,首先到达的,自然是耳目灵通的御前总管苏培盛耳中。
养心殿里,雍正正对着一份弹劾李绂结党营私的奏折拧眉沉思,殿内气氛凝重。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小心的神色,凑到皇帝耳边,用极低的声音禀报道:“皇上,圆明园那边……刚传来消息,汪贵人……遇喜了,已近两月,太医说胎气甚稳。”
雍正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从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苏培盛,那双惯常冷冽、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如同冰封的河面被春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深藏的、几乎被遗忘了的暖意与光芒,一点点渗透出来,越来越亮。
“……确凿?”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千真万确,是赵太医亲自诊的脉。”苏培盛肯定地道,脸上也堆满了由衷的笑容,“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雍正沉默了,他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进龙椅里,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殿顶繁复的藻井。良久,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仿佛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结与沉重,都带出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狂喜,也没有立刻下达任何旨意。只是那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丝轮廓;那深锁的眉宇间,盘踞不散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淡了些许。
在这个充满算计、背叛与鲜血的时刻,这个悄然孕育的生命,像是一道纯净的光,照进了他冰冷而孤寂的世界。这不是朝堂争斗的胜利,不是权力巩固的象征,而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延续,是血脉的纽带,是未来的希望。
“传朕口谕,”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甸甸的暖意,“圆明园上下,务必精心伺候汪贵人,一应所需,皆按……嫔位份例供给,不,再加两成。命太医院院使亲自负责汪贵人安胎事宜,若有半点差池,朕唯他是问!另……赏汪贵人血燕窝一斤,东海珍珠十斛,苏绣锦缎二十匹……再,将福建新进的那篓极品桂圆,全都送去。”
他一连串的赏赐吩咐下去,思虑周详,远超寻常妃嫔有孕的规格。苏培盛一一记下,心中明了,皇上这是将满心的重视与喜悦,都化作了这实实在在的关怀与赏赐。
“还有,”雍正沉吟片刻,又道,“告诉汪贵人,好生安养,不必忧心外界之事。朕……得空便去看她。”
“嗻!”苏培盛躬身应道,悄悄抬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只见那连日来如同冰封的侧脸上,竟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苏培盛退下后,养心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雍正却没有立刻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去。他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垂下,落在自己骨节分明、因长期握笔而带着薄茧的手上。
许久,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生命的纽带……在这个深秋,以一种最意外也最温暖的方式,将他与那个身在圆明园的女子,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也为他负重前行的帝王之路,注入了一缕微弱却坚韧的光芒。
他依然孤独,依然要面对无数的明枪暗箭,但此刻,他的心中,却真切地升起了一丝对未来的、模糊而温暖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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