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胸,实在算不上宽广。
这种人,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带有强烈的文人习气与主观好恶。
即便朱翊钧此刻施以兰台修史之重托、为其父争取终极哀荣之厚恩,恐怕也难以长久地、绝对地掌控其心志。
但眼下也实属无奈。有这般经学造诣的人或许不少,但兼具如此显赫文坛声望、能一呼百应的,
却屈指可数——舆论阵地上的事,除了自身学问硬,还得善于拉帮结派,营造声势。
汪道昆资历尚浅,火候未到,没个三五年功夫难以扶持到能与王世贞比肩的高度。
董其昌更不用说,如今不过是个年仅十九岁的举人罢了。
“只能暂且先用着,若将来不堪驱使,再行更换便是。” 朱翊钧心中暗忖,
“说到底,还是缺人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准备返回西苑。
余光瞥见中书舍人郑宗学正一手捧着起居注册,一手提着毛笔,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着方才的场景。
朱翊钧莫名起了玩心,凑过去探头问道:“郑卿,偷偷写朕什么坏话呢?”
郑宗学正聚精会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笔锋一抖。
见是皇帝凑近窥探,他连忙侧身遮掩,闷声道:“陛下,您上次可是亲口答应过内阁与兰台官员,绝不偷看起居注的……”
朱翊钧闻言呵然一笑,不再逗弄他。
开玩笑,真以为朕想看还看不到吗?
仔细想想,为何几个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官员,如今只剩下你和沈鲤还留在朕的身边?
他摆了摆手,收起玩笑神色,转而随口拉起了家常:“这次湖广闹出这么大动静,郑卿家中可有受到波及?”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朱翊钧对身边近臣,除了偶有的敲打,更多的还是施恩关怀。
像这般与中书舍人闲话家常,已是常态。
与张居正类似,郑宗学也是军户出身。
当然,他的家境更为寒微,堪称是村里飞出的“草鸡”。
加之这位中书舍人十分年轻,如今才二十八岁,正是朱翊钧最为青睐的那类进士——根基浅,可塑性强。
小郑是湖广武昌府兴国州人,朱翊钧顺便关心一下臣子家中的情况,也是从侧面了解湖广乱局对底层民生究竟影响几何。
郑宗学先是一板一眼地谢恩,随后恭敬回道:“劳陛下挂心,臣惶恐。家中近日并未有书信来,想来应是无恙,未受风波牵连。”
他看起来带着几分憨直之气,缺乏世家子弟那种留有退路、随时可致仕归隐的从容。
身形也不算高大,小皇帝与他并肩而行,身高差距不过半个头而已。
此刻已是未时末,将近申时,太阳收敛了些许炽烈。
一行人并未直接返回西苑,只因皇帝今日还需前往宣治门外进行武课——
虽说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好歹保证了每月下来,能有二十个时辰左右的锻炼时间。
朱翊钧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郑宗学说着话,嘱咐他当值不必过于劳碌,
要注意保养身体,孤身一人在京城,不妨多结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等等。
小郑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出身,踏入官场不过两三年光景,
每次面对皇帝这般超出常规的“礼贤下士”,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声道谢。
突然间,朱翊钧话锋一转,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郑卿,方才朕与王世贞的奏对,你全程在场,皆记录在案。”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郑宗学:“对此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郑宗学下意识地便要推脱:“陛下,臣不敢妄议……”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坚持:“郑卿,此处并无外人,朕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但说无妨。”
别看小郑一副憨直模样,若真是愚钝之人,朱翊钧也不会将其选为随身记录起居注的中书舍人了。
郑宗学出身寒微,却能以二十五岁之龄,于乡试中脱颖而出,次年赴京会试便一举高中进士,且此生仅参加过这两次科举。
虽然后世名声不显,但也绝对算得上是寒门中的人中龙凤。
老成持重之臣固然好用,但年轻的班底更需大力培养——
如今在万寿宫当值的中书舍人,如邓以赞、郑宗学、于慎行等,几乎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年纪。
朱翊钧不在乎那些老臣是否怀有二心,只要能力可用即可,但对待年轻班底则不同,必须考虑思想的同步、步伐的一致。
经常性的交流谈心、统一认识,是不可或缺的环节。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轻一代进士官员对此事的看法,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郑宗学面露难色,主要还是顾忌近臣议政,容易招致言官弹劾,动辄便是一顶“幸进之辈,妄议大政”的帽子扣下来。
但皇帝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一味推脱。
郑宗学先告罪一声,随后低头沉吟起来,仔细斟酌着措辞。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姿态放得极低:“臣出身微末,才学浅薄,所思所想不过庸人之见,恐有污圣听,还请陛下姑妄听之。”
说罢,又行了一礼。
朱翊钧随意“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几分懒得听套话的不耐。
郑宗学见状,神态愈发恭谨,沉吟片刻后,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引经据典道:“陛下,臣母笃信佛法,臣自幼耳濡目染,对佛门经典略知一二。”
“佛门《大般涅盘经》中,曾记载佛祖释迦牟尼临近圆寂时的预言……”
他清晰而缓慢地背诵道:“‘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
“‘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尼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
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郑宗学并未给皇帝详细解释这段话的涵义,只是自顾自地陈述。
毕竟如今朝野上下,已无人再将这位少年天子视为懵懂幼主,更何况郑宗学这等日夜随侍记录皇帝言行的近臣。
朱翊钧自然是听得懂的。甚至因为李太后崇信佛教的缘故,这部《大般涅盘经》,他还曾略微翻阅过。
这段话的大意是,佛祖预言在他入灭后,魔王波旬会派遣魔子魔孙化身成各种各样的佛教徒,
甚至伪装成得道高僧乃至佛陀的形象,混入佛门,篡改经义,引诱信徒,最终达到败坏佛法正教的目的。
郑宗学此刻引用此经,显然是意有所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深入。
郑宗学顿了片刻,显然内心仍在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才仿佛下定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如蚊呐,却字字清晰:
“陛下,先师孔子,圆寂已近两千年矣!”
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而今,儒门之内,可谓遍地波旬矣!”
朱翊钧瞳孔微缩,挥手示意随行的内侍们退远些,这才转过身,沉默地注视着郑宗学,等待着他的下文。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脸上才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所以呢?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郑宗学目露真挚,言辞恳切道:“陛下,臣之出身,莫说寒门,连‘门’都谈不上,
不过是大明朝千千万万普通读书人之一,便如同佛门中最为普通的善男信女。”
“而如王盟主、徐少师那等文坛魁首、经学泰斗,便如同各大寺庙的主持、方丈,地位尊崇,执掌话语。”
“臣感悟先师孔子制礼作乐、教化万民之无上功德,对此敬仰之心,深藏于内。
然而在外行事,臣向来是见庙就拜,从不管那庙中供奉的是真佛还是波旬化身,只求个行走方便,机缘通达罢了。”
他话语中的隐喻逐渐清晰:“如今陛下为了天庭(指皇权朝廷)与三界众生(指天下百姓),
无论是要伐山破庙(整顿现有学术权威)、还是欲另立大雷音寺(建立新的学术标准),
佛祖(孔子)与佛门净土(儒家思想的真谛)始终在诸多信众(真正的读书人)心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最后,他近乎直言道:“陛下……先师孔子的大功德、大果业,在于制礼诸国,开化蛮荒,奠定文明根基。
即便经典中偶有细微错漏,犹如白璧微瑕,仍不损其万世不朽之功业。”
郑宗学一番话说完,既觉畅快,又感忐忑。
他一抬头,就见皇帝正目光炯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他吓了一跳,心中越发不安,连忙就要躬身请罪。
谁料,皇帝突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郑卿啊,要不说你还是年轻呢。
这等触及根本的言论,也就是你这个年纪,才敢如此直抒胸臆,而不是像那些老成之辈,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翊钧这话倒是发自内心。
郑宗学毕竟年轻,自己方才一番推心置腹的姿态,让他说说心里话,他还真就毫无保留地说了!
也不怕自己这个皇帝是口是心非,事后清算。
从郑宗学的话中,朱翊钧听出了其核心态度:他崇敬孔子,
但更倾向于将孔子视为一位伟大的“先师”和思想家,而非全知全能、永不犯错的“圣人”。
孔子的功德在于其开创性的思想和实践(制礼作乐,教化天下),而非其言行的绝对无误。
因此,皇帝指出《礼记》中的错误,郑宗学觉得无伤大雅,他认为孔子是人,犯错实属正常。
只要孔子所奠定的核心价值与文明框架(“大礼”)无谬,其他皆是细枝末节,其历史功绩与师者地位丝毫不减。
而如今围绕经典解释权的争夺,在王世贞等各家看来是大道之争,
在郑宗学眼中,却更像是“波旬化身”们(指各学派权威)之间的争斗,都是为了阐发自家学说、争夺话语利益。
甚至于,孔子已逝去两千年,其真精神如同佛法奥义,只存于每个真正认同者的内心。
外界的那些经学流派、门户之争,无论是徐阶传承的王阳明心学,还是王世贞倡导的复古派,
抑或是历史上的公羊学等等,在郑宗学看来,多少都带有“借圣人之名,行自家之实”的意味。
这,就是郑宗学所代表的、无数无门无派的普通寒门士子的视角——
皇帝陛下您想做的事情,他们这些缺乏显赫出身、在士林中缺乏靠山的学子,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至于圣人之道、先师之礼,早已内化于心,外界的纷扰,难以动摇其根本信念。
郑宗学听了皇帝的感慨,却不由摇了摇头,带着点年轻人的耿直回道:“陛下,臣年方二十八,本来就还年轻。”
朱翊钧实在有些欣赏他这份尚未被官场完全磨平的棱角与真率,笑道:“只盼望你二十年之后,还能保有今日这般心性。”
郑宗学忽然也笑了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若届时臣不幸变了性子,失了本心,
陛下也可以像今日对待王盟主那般,对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必臣也不敢不从。”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伸手重重地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回万寿宫继续当值吧,朕要去宣治门习武了。”
说罢,朱翊钧便招呼了一声内侍,准备离开。
“陛下!”
朱翊钧刚要转身,只听郑宗学在身后叫住了自己。
他疑惑回头,就看到郑宗学郑重地躬身行礼,语气诚恳地说道:“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殚精竭虑,尚且不忘嘱咐臣等保养体魄。”
“臣也斗胆,恳请陛下善将养龙体,愿陛下日益康健,茁壮成长……以期早日大婚,稳固国本!”
朱翊钧笑了笑,这次没有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便在一干宫人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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