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郑宗学才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仿佛某种祝愿：
“陛下志在重整三界（指朝堂、士林、天下），廓清寰宇。
若他日真能功德圆满，则天庭（指皇权主导下的新政）之光耀与秩序，
其辉芒又岂会弱于西方佛土（指纯粹的理想儒家国度）？”
宣治门外，校场。
“陛下，剑术并非这般胡乱劈砍。”
兵部武库司郎中、兼管京卫武学主事林绍，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皇帝的动作，
“所谓阴阳要转，两手要直，前脚要曲，后脚要直。”
他一边言传身教，一边演练着标准姿势：“牢记要诀：一打一揭，遍身着力，步步进前，天下无敌！”
皇帝的御马、射箭课程，历经大半年苦练，总算是勉强入了门，可以自行练习了。
随后，课程表上便又增添了剑法一项。
虽说帝王应有天子之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本不该来学习这等近身搏杀之术。
但有太祖、成祖武功赫赫在前，往后还有英宗、武宗等祖宗“成法”，小皇帝学学剑术，外朝也不好过多非议。
甚至勋贵集团、京营将领乃至内阁，对此都持支持态度。
尤其是张居正——陛下早晚要亲临校场，检阅京营，多学些武艺架势，既能强身健体，也能在军前显得更“镇得住场子”。
回想当年穆宗皇帝阅兵，那副体弱气虚、连披甲都显费力的模样，实在难以震慑住那些兵油子。
张居正此言一出，连高仪回想起穆宗旧事，也转而支持皇帝习武。
当然，皇帝练剑，所用兵刃自然是未开锋的。
或许正因少了那份真实的杀气，朱翊钧练了快一个月，招式依旧显得有些徒具其形，不得要领。
小皇帝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迁怒于教练：“林主事，莫要把你在兵部处理文书案牍的那套敷衍习气，带到武学上来！”
“这顺口溜似的玩意儿是从何处摘来糊弄朕的？
定是你教学不尽心，才耽搁了朕习武的进益！”
林绍被皇帝斥责，脸上顿时露出委屈又不敢辩解的神色，欲言又止。
一旁陪练的骆思恭见状，好意出声解释道：“陛下，林主事所念的，
乃是名将俞大猷所着兵书《韬钤续篇》中，《剑经》一章的总纲目首，共一百四十目。并非随意编造的顺口溜。”
话音刚落，朱翊钧与林绍两人齐齐瞪了多嘴的骆思恭一眼。
林绍赶紧挤出一丝笑容，看向小皇帝，不敢多言。
“咳。” 朱翊钧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随手将那把未开刃的练习长剑递给骆思恭拿着。
“既然提到了俞大猷的兵法……”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看向林绍，
“林卿，上次朕让你调阅京卫武学那几名表现尚可的学子档案，可曾备好？”
林绍就坡下驴，连忙躬身回道：“回禀陛下，案卷已整理好，就放在校场值房内，臣这便去取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快去，正好化解方才的尴尬气氛。
林绍如蒙大赦，转眼便跑得没影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绍才怀抱几册档案，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
朱翊钧从他手中接过档案，仔细翻阅起来。
皇帝习武，自然少不了一群年龄相仿的陪练，或是共同学习，或是切磋较量。
这些人多是从京卫武学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例如骆思恭便是其中之一。
这群京卫武学的学子，大多是勋贵、中低级军官子弟，出身相对可靠，也有机会亲近天颜。
而朱翊钧也能借此机会，观察和发掘一些可造之材。
虽然依旧是平庸者占多数，但好在基数够大，只要淘汰更换得勤快些，总能淘出些好苗子。
一年下来，朱翊钧对于未来近卫人选、京营基层军官的储备，心中已大致有了一个名单。
快速翻阅之后，朱翊钧将档案分成两部分。
他将其中一部分递给身旁的锦衣卫官员蒋克谦，吩咐道：“名单上这些人，考核通过后，充入朕的随行近卫队伍。”
蒋克谦躬身接过，恭谨应命。
朱翊钧又看向林绍，开口道：“林卿，兵部上月行文蓟辽总督戚继光处，商议派遣一批京营军官前往其麾下进修历练，戚继光那边可有回音？”
林绍身为兵部郎中，对此类事务颇为熟悉，立刻回道：“启禀陛下，戚都督的回文月初便已抵达兵部，核定接纳人数为四十七人。”
毕竟戚继光那边也要考虑实际安置能力，临时职位有限。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另一部分档案递给林绍：“将这份名单上的京卫武学学子，与兵部选送的京营军官一并，遣送至戚继光军中进修磨砺。”
林绍躬身领命，正要伸手去接，却见小皇帝又将手缩了回去。
只听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明日直接去司礼监找张宏取这份名单吧。”
林绍虽不明所以，但也只能默默称是，退到一旁。
朱翊钧沉吟片刻，看向侍立一旁的骆思恭，缓缓开口道：“骆指挥，你去一趟，将名单上这些学子的家长，逐一告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说此次前往蓟辽进修，绝非镀金之旅。
军中法纪森严，戚继光治军更是以铁面无私着称。
若是家中子弟依旧带着世家纨绔习气，不堪艰苦，触犯军法，必然会被明正典刑，绝无宽贷。”
“为免他们日后心生怨怼，寻衅滋事，甚至迁怒于戚继光，朕提前与他们把话说清楚。”
“明日之前，若有人反悔，还可将名字撤下。
待兵部正式将档案调走之后，便再无任何通融、说情之余地。是福是祸，皆由自家子弟承担。”
骆思恭默默领命，转身离去安排。
朱翊钧随手将那份档案交给了张宏保管。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就是要劝退那些只想投机取巧、并无真才实学或坚定意志的人。
他此举，几乎是为这些武学子弟开辟了一条直达军前、快速晋升的“绿色通道”。
这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一直依赖那些年迈的老将。
文官系统需要培养年轻班底，武官体系同样需要未雨绸缪。
培养一批曾与皇帝一同习武、受过严格训练、有前线实战经验的青年军官，将来安插到京营及各卫所的关键岗位上，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否则，若有朝一日，他需要真正掌控军队时，振臂一呼，却发现应者寥寥，甚至遭遇不测，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所以，绿灯可以开，但门槛绝不能低。
若是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承担，又凭什么来攫取这份“政治投机”的收益？
如今是去风险最高的蓟辽前线，往后或许还要去宣大，去东南。
大浪淘沙，真金火炼，能活着、并且立下功勋回到京城的，才有资格在京营等重要位置得到重用！
朱翊钧休息得差不多了，起身伸了个懒腰，便招呼林绍继续教授剑法。
恰在此时，众人只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步履匆匆地赶来。
林绍情知有公务，立刻识趣地站定，不再靠近皇帝。
魏朝见皇帝似乎有空闲，本打算将奏疏交给司礼监掌印张宏的他，立刻起了心思，绕过张宏，直接凑到了皇帝身边。
朱翊钧将这些内廷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止——这本就是他有意维持的司礼监内部格局，便于掌控。
他瞥了一眼张宏，见其依旧低眉顺眼，对此无动于衷，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翊钧看向略显殷勤的魏朝，主动开口问道：“何事？”
魏朝连忙取出一份奏疏，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张四维上疏，恳请回籍丁忧。内阁已经拟票，请司礼监尽快批红处置。”
“尽快处置”这内阁黑话，意思就是让司礼监别再按惯例送呈两宫太后过目，直接由皇帝决断即可。
这些都是皇帝未亲政前，各方心照不宣形成的默契。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接过奏疏，扫了一眼。
张四维的措辞倒是中规中矩，言辞恳切，丝毫看不出之前被闲置的怨怼之气，看来是彻底认清了现实，老实下来了。
他将奏疏合上，递给一旁的张宏，吩咐道：“批红吧，准其所请，允其致仕回乡丁忧。按惯例赐予车马，派人礼送出京。”
魏朝眼看着经由自己手递出的奏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张宏手中负责批红，心中不免有些泄气。
皇帝的一举一动，心思难测，当真令人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他正暗自郁闷，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收摄心神，再度开口道：“陛下，除此之外，张四维今日还递了请求觐见的条子。”
“希望能面见陛下，当面辞行。不过陛下今日要接见王世贞，事先已有吩咐，内臣便按规矩给他挡了回去。”
说罢，魏朝抬起头，恰好迎上皇帝扫来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他心头一紧。
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皇帝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传话给他，让他明日临行前，来万寿宫见朕一面。”
万历元年七月二十四，清晨。
文华殿内，香烟袅袅，百官依序而立。
御座空悬，今日皇帝依旧未至，由首辅张居正领班主持廷议。次辅高仪、群辅王崇古位列其侧，神色如常。
唯有群辅吕调阳与户科给事中赵参鲁因巡阅户部钱粮而缺席，
礼部尚书张四维则已称病数日未朝，其位置由左侍郎马自强与右侍郎诸大绶替代。
廷议伊始，惯例先处理积压政务。
都御史葛守礼出班，声音沉痛地奏道：“臣有本启奏。
原任蓟辽都御史王忬，昔年破虏平倭，功在社稷，却非罪而死，天下冤之；
原任浙江巡抚朱纨，清直耿介，锐意禁海，反被谗言所构，饮鸩自尽，海内痛惜。
伏乞两宫太后与陛下念其忠荩，优免施恩，以慰忠魂。”
此疏前日已呈送两宫，两位太后阅后颇为动容，昨日发交内阁议论。
今日廷议，便是要定下优抚的规格。
经过一番程式化的讨论，最终议定：王忬照例赐祭二坛，并造坟安葬；
朱纨则赐祭一坛，减半造葬。
算是给了这两位蒙冤多年的故臣一个迟来的官方交代。
接着，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出班题奏升迁事宜。
升山西右参政申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赞理军务；
除补原任江西右参议田汝预于河南，分守河北道。这两项调动还算有迹可循，合乎常例。
然而，下一项任命却让众人侧目——兵部车驾司主事熊敦朴，转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运判。
熊敦朴乃是新科庶吉士，上月才刚刚授官兵部主事，正是前途看好之时。
如今不到一月，吏部竟要将其平调外放，虽品级未变，但京官外调，无异于贬谪。
尤其兵部尚书石茂华，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熊敦朴再不起眼，也是他兵部的人，吏部如此行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简直视他兵部如无物！
石茂华面色不豫，正欲出班质问申时行此举何意，却见首辅张居正与司礼监掌印张宏几乎同时开口，
内阁迅速票拟，司礼监则以“两宫已知悉”为由，当场批红！
流程快得惊人，根本没给石尚书发言的机会。
石茂华的话硬生生堵在喉咙里，脸色一阵青白。
殿内诸臣亦是心思浮动，暗自揣测这突如其来的调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未等众人细想，更惊人的消息便如连珠炮般砸向了廷议。
通政使何永庆捧着厚厚一叠奏疏出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启禀元辅，诸位大人。
湖广布政司、楚王府、巡按御史舒鳌、湖广巡抚梁梦龙等……
数十道奏疏，联名弹劾成国公、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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