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本该是桃李芳菲、柳浪闻莺的时节,然而尚冠里深处的博平侯府,却沉浸在一片素缟与悲声之中。
府门前的阙楼早早悬起了招魂的白幡,在微凉的春风里寂寂飘摇,像是为那位曾驰骋沙场、最终却因襄阳城下一箭而缠绵病榻半载的老将,指引着通往幽冥的道路。
黑漆大门洞开,身着麻衣孝服的僮仆婢女垂首侍立,面色戚然,偶有压抑的啜泣自深深庭院中传出。
寅时三刻,天色尚未全明,博平侯府正堂已布置成肃穆的灵堂。
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前方设下香案,烛火摇曳,香烟缭绕。
杨定与堂弟杨盛,一身粗麻重孝,跪于棺椁左侧草席之上。
杨定身形依旧挺拔,然连日守灵悲恸,使他那张英武的面容染上了深重的憔悴,眼眶深陷,唇际干裂,唯有一双眸子,因强忍泪水而布满了血丝,灼亮得骇人。
年仅十三的杨盛,身形未足,孝服更显宽大,他努力挺直稚嫩的脊背,学着兄长的模样,小脸绷得紧紧的,过早地承受着家族栋梁摧折的沉重。
安邑公主苻笙跪于杨定身侧,她未着公主品秩的翟衣,仅以一袭素白深衣示人,乌发间毫无钗环,以一根白绒绳松松束着。
她性子向来率直明快,此刻却也眉峰紧蹙,泪痕宛然,不时伸手轻轻搀扶一下因久跪而微晃的杨盛,低声嘱咐一句:
“盛弟,若支撑不住,可稍歇片刻。”
杨盛总是倔强地摇摇头,目光望向那具巨大的棺椁,低声道:
“阿嫂,我撑得住。”
天色渐亮,吊唁的宾客开始陆续抵达。
最先到来的,自然是天王苻坚的御驾。
巳时三刻,只闻府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的喧哗,旋即有司阍疾步入内,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天……天王陛下驾到!”
整个侯府瞬间为之一肃。只见天王苻坚竟只着一身黑色直裾,未摆全副銮驾,仅在数名便装侍卫的陪同下,步履沉缓地步入灵堂。
苻坚面色沉痛,目光落在杨安灵位上时,眼中悲戚之色愈浓。他未待内侍铺好拜垫,便上前几步,亲自从杨定手中接过三炷香,对着灵位深深三揖。
“仲德……”
苻坚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的沙哑。
“上林苑一别,竟成永诀,是朕……是朕愧对于你。”
他称的是杨安的表字,语气如同痛失手足的老友,而非君临天下的帝王。
杨定与杨盛以头触地,哽咽难言。
苻笙亦伏地泣声道:
“父王……叔父临终前,犹念及陛下天恩,叮嘱子臣与我等尽忠报国,他……他是含笑而去的。”
苻坚闻言,默然良久,方才亲手将杨定扶起,握着他的手臂,凝视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沉痛道:
“子臣,节哀,你叔父乃国之柱石,昔年随朕南征北战,平成都,定晋阳,去岁又为大秦江山,血洒襄阳……是朕,是朕愧对功臣啊!”
言语中充满了对杨安早逝的痛惜,或许也隐含了对连年征战、损耗国力的几分自省。
杨定喉头滚动,强忍悲声,又重重叩首:
“陛下亲临,臣……臣阖府万分感念!”
苻坚又看了看年幼却举止得体的杨盛,勉励了几句,嘱他好生读书习武,承继家声,然后才在侍卫的陪同下,转入后堂与杨安遗孀略作慰问,未久便起驾回宫,留下满府感念天恩的唏嘘。
苻坚走后,太子苻宏等宗室也紧随而来,他举止得体,温言慰唁,尽显储君风范。
长乐公苻丕则神色复杂,他与杨安同在襄樊战场,杨安负伤乃至最终不治,皆源于那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此刻面对杨定,他除了哀悼,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歉疚,只低声道:
“子臣,保重,博平侯之志,还需你来承继。”
乐安男苻朗来时,他换了一身素色的宽袍,神色间也少见地收敛了平日的戏谑,他并未多言,只对着灵柩深深三揖,目光在与杨定对视时,流露出些许真正的同情与了然。
武将们接踵而至。抚军将军毛兴虎目含悲,他与杨安乃是多年袍泽,情谊非比寻常,紧紧抓住杨定的手臂,声音沙哑:
“好侄儿!你叔父是条好汉!莫要坠了略阳杨氏的威名!”
武卫将军苟苌、领军将军苟池兄弟联袂而来,皆是面色沉凝,苟苌叹道:
“博平侯一去,军中又失一宿将,痛哉!”
苟池也叹息道:
“诶,昨儿老哥几个,还说着哪日得空便来看看仲德兄,不想......”
右将军徐成、右禁将军都贵亦在旁附和,皆唏嘘不已。
京兆尹慕容垂独自前来,他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恭谨,行礼如仪,言辞恳切而适度:
“驸马节哀,博平侯功业,必彪炳史册。”
扬武将军姚苌则显得格外哀戚,他红着眼眶,对杨定道:
“忆昔与博平侯同殿为臣,受教良多,不想今日竟成永诀,呜呼痛心!”
其情其状,令人动容,只是那悲切之下藏着几分真心,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文臣之中,尚书左仆射权翼、秘书监朱肜、秘书侍郎赵整、御史中丞李柔、尚书左丞裴元略等人亦先后到来。
权翼与朱肜多言朝廷痛失栋梁,赵整则引经据典,以古之忠良相喻,李柔沉默寡言,只郑重一礼。
裴元略与杨定在太学课堂上曾有交集,他拍着杨定肩头,温言道:
“子臣,生者奋发,方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你要振作起来,挑起侯府重担。”
临近午时,府门前又传来通报,太学生徐嵩与吕光将军之子吕绍夫妇前来吊唁。
只见徐嵩一身素色襕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快步至灵前,郑重上香行礼,而后走到杨定身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子臣,我等来迟了,博平侯英魂不远,你……你要撑住。”
语气温和而充满真挚的关切。
杨定抬眼望着这位同窗挚友,心中悲怆与暖意交织,用力回握了一下,哑声道:
“元高,永业,多谢你们来看我叔父。”
紧随其后的是吕绍与其妻张氏。
吕绍今日罕见地穿着一身深色布衣,遮掩了些许平日的富态,圆胖的脸上满是沉痛,行动间竟有几分笨拙的急切。
他几乎是扑到灵前,未语泪先流,哽咽着喊道:
“世伯!您怎地就……想当初我被我爹揍时,都是躲到您府上来寻求庇护,前些日来看您时,明明也都还好好的呀,您怎地就.......”
哭声悲切,引得周遭又是一片低泣。
他恭恭敬敬地叩首、上香,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为认真。
其妻张氏默默跟在他身后,她身形纤细,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怯懦,穿着合仪的丧服,举止得体,但始终落后吕绍半步,垂着眼睑,很少抬头。
吕绍行礼毕,转身见到杨定与苻笙,更是悲从中来,一把抱住杨定,涕泗横流:
“子臣!节哀啊!世伯不在了,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在!”
他又向苻笙深深一揖:
“公主,府中若有任何需要跑腿、张罗之事,尽管吩咐我,万莫见外!”
杨定被他抱得一愣,心中却知吕绍虽不着调,此刻情谊却是不假,也红了眼眶,拍着他的背道:
“永业,有心了。”
苻笙亦还礼道:“吕郎君、吕夫人费心。”
她目光扫过安静立于一旁的张氏,对其温和地点了点头。
张氏连忙敛衽回礼,声音细弱:
“公主殿下、驸马节哀。”
便又退至吕绍身后,不再多言。
吕绍又与跪在一旁的杨盛说了几句话,勉励其继承伯父遗志,少年杨盛一一沉稳应答。
徐嵩在一旁看着吕绍真情流露,亦不禁暗自点头。
他与吕绍、杨定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太学中事,提及王曜、尹纬皆远在蜀中,未能亲至,皆是唏嘘不已。
一番忙碌,吊唁的高峰暂过。
苻笙见杨定面色疲惫,杨盛亦是强撑,便劝他们先去偏厅稍歇,用些茶点,灵堂暂由族中长辈照看。
杨定初时不肯,经苻笙与徐嵩再三劝说,方与杨盛起身,由仆役引着往偏厅而去。
吕绍与徐嵩自然陪同在侧。
几人刚在偏厅坐定,还未及叙话,便有一名苻笙的贴身侍女悄步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苻笙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与感动,随即对杨定道:
“子臣,你且在此陪元高、永业稍坐,璇儿和柳行首来了,我过去看看。”
杨定点头:“弟妹有孕在身,实在不宜前来,你……快去快回,代我致谢,也劝她早些回去歇息。”
徐嵩与吕绍听闻董璇儿亲至,也都面露讶色。
苻笙随着侍女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偏院。
只见院中站着两人,正是董璇儿与柳筠儿。
董璇儿身着一袭宽松的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虽已怀胎六月,腹部隆起明显,但步履依旧从容,只是面容较往日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哀戚。
她的丫鬟碧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身旁的柳筠儿则是一身素净的天水碧长裙,未施脂粉,发髻简单绾起,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绝代风华中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公主!”
董璇儿见苻笙到来,忙迎上前两步。
苻笙赶紧握住她的手,嗔怪道:
“你怎么还亲自来了!这身子沉甸甸的,又是白事,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语气虽责,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董璇儿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公主说的哪里话,博平侯是国之柱石,更是驸马的至亲,于公于私,子卿既不在京,我这做妻子的,岂能不来代他尽一份心?只是碍于身子,不便去灵堂叩拜,只好在此间等候,望公主勿怪。”
她说着,目光扫过苻笙红肿的眼眶,心中亦是一酸。
“公主也要节哀,保重身子要紧。”
柳筠儿也上前敛衽一礼,声音轻柔:
“公主殿下,筠儿与璇儿妹妹一同前来,望能稍慰公主与驸马悲怀。”
她眼波流转间,带着真诚的同情。
她与苻笙、董璇儿因各种机缘相交,彼此间已颇有几分真性情。
苻笙一手拉着董璇儿,一手虚扶起柳筠儿,叹道:
“你们有心了,这般时候,还能想着过来……”
她引二人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又命侍女去取些软垫和清茶来。
三人坐定,看着庭院中寂寂的草木,一时无言。
半晌,苻笙才恨恨地道:
“说起来,都怪子卿!好端端的太学生不做,非要跑去那巴蜀之地逞什么英雄!若是他在京中,璇儿你也不必如此辛苦,大着肚子还要奔波。”
她心直口快,将对王曜的些许埋怨直接说了出来。
董璇儿闻言,却轻轻摇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柔声道:
“公主莫要怪他,好男儿志在四方。太学栽培,他自当为国效力。巴蜀之乱,关乎朝廷大计,他能为吕将军参赞军务,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志向所在。”
她语气平静,为王曜分辩着,然而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掠过。
她自然不会说出王曜此去,更深层的原因是为了救援身陷重围的毛秋晴,那只会在众人心中再添一层忧虑与尴尬。
柳筠儿在一旁轻轻接口道:
“公主,王郎君才具过人,必能建功立业,平安归来。璇儿妹妹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董璇儿已颇为显怀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与落寞。
苻笙看着董璇儿那强撑的坚强,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握住她的手道:
“好,好,我不说他便是,只是你,万万不可再劳累了。见过我便罢,早些回去安胎。待子卿回来,我定要他好好补偿于你!”
董璇儿感受到苻笙手心的温暖,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多谢公主体谅,我略坐坐便回。”
苻笙瞧柳筠儿坐在一旁,眼神幽深。
她与吕绍之事,自己和董璇儿皆知,此刻见她又清减了几分,不由得也握住柳筠儿的手,叹道:
“你也一样,何必亲自来这一趟?永业他那夫人也来了,就在前头。”
柳筠儿神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淡然道:
“妾身只是感念公主昔日对筠儿之照拂,特来尽一份心,与旁人无关。”
她又关切地问了问苻笙府中情形,杨定与杨盛的状况,苻笙一一说了。三人又低声叙了些闲话,多是柳筠儿与董璇儿宽慰苻笙之语。
约莫过了两刻钟,董璇儿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辞。
苻笙知她不宜久留,也不再强留,亲自送她与柳筠儿出偏院,再三叮嘱碧螺好生照料。
行至角门处,苻笙看着董璇儿登车的背影,那藕荷色的身影在素净的府邸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心中不由又是一阵酸楚。
马车缓缓驶离尚冠里,车厢内,董璇儿靠在软垫上,终于卸下强撑的从容,轻轻合上眼帘,眉宇间倦色更深。
柳筠儿坐在她对面,默默递过一方浸过清水的丝帕,轻声道:
“妹妹今日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王郎君吉人天相,定会无恙的。”
董璇儿接过丝帕,拭了拭眼角,望着车窗外缓缓流过的长安街景,那朱门高墙、往来行人,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她低声呢喃,似是对柳筠儿,又似是自言自语:
“只望他……一切平安才好。”
车轮辘辘,载着满腹心事,碾过青石板路,渐行渐远,将博平侯府的哀戚与沉重,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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