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养的,欺负人欺负到你爹我头脑来了。你他娘的不让下葬老子就不下?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脸长得跟个炮锤砸过似的。弟兄们,别听这狗官的,咱们还能让他一吃屎把拉屎的给唬住了。”陈围局躲在人群当中高声骂道。
十分粗鄙,简直不堪入耳。但越是粗鄙就越能煽起群愤。乡民纷纷应和,势要踏着这知县的尸体冲出门去。
陈围局心里清楚,这些当官的都是读书人。要是讲话辩论,那是绝对说不过他们的,反而被会他们的诡辩说的哑口无言。所以就不要顺着他们的话走,直接开骂,骂的越脏他们就越难以忍受。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那知县当场面色铁青,两颗眼珠中闪过一丝火焰。他咬着牙,忍着怒意恶狠狠的盯着这些乡民。
衙役们抽出佩刀,他们将明晃晃的大刀举过头顶,紧盯着任何风吹草动。若是当中有暴乱者,无需过问,可直接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苏清尘没有说话,他悄悄走到黄湛的身侧。就在刚才,他已经感受到了几股非同寻常的真气,就潜伏在房顶之上。苏清尘在暗中施展目送归鸿,只一刹那,他就已经找到了那几人的具体方位。
看来,这个知县还留有后手。
不过比之那几股真气,更让苏清尘不可思议的是——他隐约感受到了在这些乡民当中,竟然也产生了一丝真气的流动,虽然很稀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苏清尘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按常理来说,这些人身上是不可能有真气存在的。因为他们都是农民,他们从未习过武,既不曾练过外力也不曾练过内力,自然就不可能有真气。
不过现在,不是去考虑这些的时候。苏清尘目前要做的,就是保护好所有人的安危。
他明白,现在不是该他出头的时候,他不能对这些不曾习过武的动手。他要做的就是盯好那些个所谓的“后手”,平衡好当前的局势。
要是一旦他出了头,民众就会误以为受到了庇护,他们就不能靠自己的斗争去改变这一切,这也有违贺新郎的本意。而且作为习武之人倘若对百姓动手,等被有心之人以讹传讹,那么他将要面对的便是整个武林的指责。
甚至,可能会被人归为无忧洞一类的邪魔外道。诸如闻风阁之流对此可是乐见其成的。
所以,正值多事之秋,苏清尘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雪纷纷,不多时便在棺材上落满了一层。
乡民衣着单薄,且这些抬棺的都上了年纪。玉絮挂在他们的发须上或钻进脖颈,等风一吹,直冻的人忍不住打摆子。
他们一个个红着脸,不停的哈着白气。可即便如此,也不曾将棺材放下。
骂声越来越激烈,但双方都没有动手。
那知县终于开口了,他缓缓起身,对着众人喝道:“是谁要造反?谁敢造反?造反——是要被夷三族的!你们长了几个脑袋?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辱骂朝廷命官?”
此言一出,人群果然沉默了下来。
知县的嘴角在不经意间上扬了起来,他对众人的反应甚是满意。于是,他继续高声道:“说啊!怎么都哑巴了?你们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来,你们告诉我,是谁教你们辱骂朝廷命官的?又是谁教你们要造反的?只要你们告诉我,本官绝对会从轻发落!我可告诉你们,先说的和后说的,这处理起来可完全不一样!”
话罢,人群一时间又陷入了骚乱。苏清尘愤怒的看向那知县,瞧着他正得意洋洋的捻着胡须,苏清尘不禁握紧了拳头。
陈围局悄悄从人群当中退了出去,他有些后怕的躲在苏清尘身后。
边遥也站在苏清尘身后,不过她的身影却被苏清尘和陈围局死死的挡住了。她一脸嗔怒的盯着那知县,但同时却又深感无力。似乎除了愤怒外,便别无他法了。她下意识的拉住苏清尘的手,将希望全部托付在了他的身上。
而罗镜辞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注视着这一切,他游离于人群之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黄湛咬了咬牙,他侧目瞥了一眼贺新郎。他嘴唇微张,但却又听不见一点声音。他明白,现在只能由他来顶罪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贺新郎被这些人抓了去。他还年轻,他还有希望,他还有理想。
一瞬间,黄湛的心中涌现了许多往事,过去他与贺新郎的点点滴滴如画卷般展开。他作为师兄,在幼时也替贺新郎顶过许多罪,替贺新郎挨了不少责罚。
他清楚记得,贺新郎当初说要游历天下的时候。百章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甚至为了防止贺新郎与黄湛一样偷偷溜走,他竟将贺新郎锁在房内,罚其面壁思过。最后,还是黄湛偷偷为他收拾好了包袱,将其悄悄放走了。
百章先生发了很大的火,而这些怒火不出意外的也是让黄湛一人承受了。
一别多年,贺新郎终于回来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迟一步。
已经失去师傅与纪伯的黄湛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师弟了,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或许,这是我为你最后一次替你受过了。”黄湛下定决心,正准备开口揽下一切罪状之时。
一道不卑不亢的声音却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不用逼他们!知县大人,你要找的人是我!”
众人纷纷后退,为其让开一条路来。
“你是何人?”知县轻挑眉毛,有些纳闷的问道。
那人淡然一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贺新郎是也!”
“哦,你就是贺新郎?”知县大感意外道。
“怎么,知县也听过我的名字?”
话音未落,六道身影齐刷刷的现身于房顶之上,为首那人不由哈哈笑道:“贺新郎,你终于肯现身了。你逃了这么些时日,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我们的手掌心,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准备受死吧!”
话罢,那六人站在屋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又是这群狗东西!”
苏清尘听见陈围局在他耳畔小心嘀咕一嘴,不由小声询问道:“你认识他们?”
“他们是顾家兄弟,一共兄弟六人,人称‘扬州六鬼’。他们与我也结了不少梁子。这兄弟六人分别叫顾春、顾夜、顾离、顾香、顾漠和顾影。这些杂碎做事从来不分善恶,给钱就接,有钱就赚。他们的爹当年因为偷缥缈宫的秘籍被缥缈宫宫主上官落给活活打死了,而今就剩他们兄弟六人。这老二和我武功差不多,只有老大有些棘手!”
“那不碍事,你盯紧他们。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不好办啊,师叔!”陈围局紧张的吞了吞口水,“这六个玩意儿有绝招,他们要是合击起来,大宗师也挡不住。我当年吃过他们的亏……”
苏清尘却不以为然道:“无所谓。只要有我在,他们的绝招就施展不出来。你这会儿去找你罗师叔,跟在他身边,叫他看戏就行。待会儿他们要是骂你,你不要出声,等会儿我替你出手……”
“明白了!师叔。”
陈围局应着苏清尘的话,转身朝罗镜辞跟前走去。
站在屋顶上的顾离瞧见了陈围局的身影,当即开口笑骂道:“姓陈的,你之前不是嚣张的很吗?不是说弄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吗?今日你爷爷我又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顾家老大顾春闻言,也来了兴致:“陈围局?是那个只会哭坟,跟他穷鬼师傅混的连门派都混没了的陈围局吗?”
顾影接话道:“哈哈哈,大哥你说的没错,就是他!”
陈围局双拳紧握。虽然他心中怒火横生,但有苏清尘都嘱咐在前,他还是忍住火气,低头快步跑到罗镜辞跟前,附在他耳边将苏清尘的话原封不动的又说了一遍。
罗镜辞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顾春还不过瘾,于是又开口道:“你们说的就是那个当年在姑苏被我打的跟过街老鼠一样的陈围局吗?是你吗,围局?你怎么不说话了!”
“就是他,大哥!”其余几人纷纷笑着附和道。
罗镜辞有些好玩的看向陈围局,见他低头一言不发,便更觉有意思了。他忍不住开口揶揄道:“师侄,你可真是比王八还大丈夫!能伸能缩的,就连师叔我也自愧不如啊!”
“好了好了,不要说笑了。”顾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当年齐王韩信也才受过一回胯下之辱,你们这么说让他情何以堪?”
“那大哥,你说怎么办?”
“我看不如统统杀了,以绝后顾之忧!”那顾春面色猛然骤变,其余几人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新郎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且慢!要我死也可以,但我有话要说!”
“哦?你还有什么话说?”知县大手一挥,好奇的看向贺新郎。
贺新郎抖了抖衣袖,示意身上并无暗器。遂而要求上前说话。
知县叫手下衙役搜身一番后,这才同意他上前。
贺新郎孤身一人走到知县身前,示意知县屏蔽左右员外。
知县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想看看贺新郎耍什么把戏。于是又按他的要求叫其余人退下。
眼前只有知县与陈围局二人。
陈围局附在知县耳畔说道:“知县大人,我死不足惜。但我特地为大人准备的礼物还请一定要收下——是家师的遗作,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知县眉色瞬变,顿时按耐不住笑意,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哦?你想收买本官?”
“并非收买,只是良将配良驹。我也不想让家师的遗作蒙尘,统统烂在书柜里。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知县大人慧眼识珠,这些字画好像生来就是为您画的!”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说了半天也不把东西拿出来……”
“大人,这些字画可不光您想要啊!”说着,贺新郎又瞧了眼王员外等人。
知县立刻会意:“有我在,他们也不敢造次。你把画拿出来,说不定本官还能将你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是不可能了,大人您也不用骗我。这几个人是相国找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贺新郎环视了一圈房顶上的顾家兄弟,“我也不想让您为难,只是我有一事相求。”
知县点了点头:“难得你小子也会为本官着想。你是个人才,只可惜生不逢时。眼下局势你也清楚,这六人手里有相国大人的密函,我也不敢怠慢。要是平时,说不定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的命不值钱,只是可怜这些乡民与我师兄。他们都没有坏心思,只是今日是我师傅下葬的日子,难免有些意气用事。若我死后,还请知县大人从轻发落他们。”
“这是自然。这些愚民无知,我也懒得与他们计较……”
“我还有一事相求。”
知县不耐烦的蹙了蹙眉:“你不要得寸进尺!”
“今日是我师傅下葬。我想送我师傅最后一程,也算是送自己最后一程。您看着我一片孝心的份上,就答应我吧!”
“百善孝为先,你这个要求不过分。”
“我希望您也能送我师傅一程……”
“你当本官是什么?贺新郎,你不要太过分!”
“大人,我拟了封密信。”说着,贺新郎从袖口将密信掏了出来双手呈递给知县,“这是我仿照我师傅的字迹写的,写的是把这些字画依遗嘱过到您的名下。待会儿您把门外那些人都叫上,等我师傅下葬时,我按信上内容当着众人面念一通,如此一来,也便合情合理,他们也就不会再有异议。”
知县看完信中内容,不禁开怀大笑道:“你这个提议很好,本官允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没有?”
贺新郎:“这是我师傅的葬礼,动刀动枪的不好看。当然,我也不会跑。您要是不放心,就叫相国派来的那六个人跟着我。他们的武功可比普通的凡夫俗子强多了。我希望咱们轻装简从,让门外那些人也不要带家丁了,尽快让我师傅下葬吧!”
话罢,贺新郎又拍了拍手。随后人群窜出一个身影,抱着一捆字画跑上前来。
知县见状,挥手示意衙役不要阻拦。而后又命那些员外退至门外,并吩咐左右随从将门关上。
画卷缓缓展开,看的知县是喜上眉梢。
“好画啊!不愧是大家的手笔。百章先生的声望,就连知府大人也有所耳闻。可惜他们都不懂画,也只有我才能欣赏来这画中的真谛。”知县看着画,是爱不释手,足足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叫人合上。
黄湛一眼就看出那是他师傅的画,他本想出声喝止。却被苏清尘硬生生的扯住。
知县:“诸位,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大家都喜爱百章先生,我也一样。这寒风朔雪,可不能让百章先生再挨冻了!我来为百章先生扶灵,让我们送他最后一程!”
此话一出,那顾家兄弟顿时傻眼了。顾春瞪大了眼睛,不禁质问道:“大人,眼下要先杀掉贼人!难道你要违抗相令吗?”
知县冷哼一声道:“我也是相国大人的门生。作为一方知县,还容不到你们这些江湖武夫来质疑我!相国大人的命令无非是迟早的事,你们武艺高强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大人,你难道不知道迟则生变的道理吗?”
“迟则生变那也是你们无能!无需多言,你们只管跟好我就行。作为父母官,我有义务送百章先生最后一程……”
话罢,知县又命众衙役在院内外驻守。吩咐那些员外老爷也一同前去,留家丁护卫听从衙役调遣。
顾家兄弟无奈,只得护在知县左右。但目光却一直紧紧的盯着贺新郎。
雪虐风饕,送葬的队伍又启程了。
冥钞撒起,像一条白练式的落下。
队伍中有哭有笑。
哭的是黄湛与乡亲们,笑的是那些员外老爷们。
风雪逐渐湮没了队伍的身影,只留下一连串各式的脚印,与一声声“魂兮归来”……
喜欢烟波浮生录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烟波浮生录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