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烟迷,白气横生。
行至半路,送葬的队伍被厚重的白雾紧紧的包裹着,白雾从人群当中肆意的穿过,不知不觉间,视线就被迷糊掉了。
起初还是有隐隐约约的轮廓,但没过多久,就只能靠声音辨别方位了。
长长的队伍被分散开,后头的人看不清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也不作停留。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
那些穿着棉衣的员外老爷们也不例外,冷风像刀子一样狠狠的戳在他们身上,他们低着头,口中不断叫唤着。
而抬棺的杠夫已经被冻的没有知觉了,但他们依然麻木的向前走着。
团团白雾不断的从天地间涌来,冷烟遍地。
队伍走着走着,好像走散了。
原本各自分散在棺材两侧的那些员外老爷们,竟惊奇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居然聚成了一团。
不对,准确的来说,是被包成了一团。
白雾像一堵墙,将这些人围困其中。
他们小心翼翼的用手去拨,不敢走,又不敢停。看不清前人,又害怕被后面的人踩到。
这种无助的迷茫顿时化作恐惧,在这些人的心底开始蔓延、扎根、疯狂的生长。
扶灵的知县也与众人走散了。明明刚才还游离在那些乡民之间,可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片迷雾之中俨然只剩他一人了。
雾霭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又仿佛是从天而降。
但无论怎么说,现如今——眼前只有白色。
白,惨烈的白!
令人毛骨悚然的白!
知县大惊失色,他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而去。
但无论怎么逃,四周永远都只有白色。
这方世界,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
只有入口,却不给人出路!
无限的悔意充斥在他的内心当中,一个踉跄,他猛地摔倒在地。
官帽被摔的滚了几圈,他刚想去捡,那帽子就被白雾一口吞噬掉了。
他绝望的瘫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眼泪和着鼻涕粘在胡须上,很快又被冻成冰碴。他一边哭一边大骂道:“贺新郎,你竟敢暗算我!你个畜生,本官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两侧草丛中猝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杀伐之声。
浩大的声势当即令知县呆若木鸡,他本能的想要逃命。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遂而一股暖流又顺着他的裆间湿润开来。
喊杀之声不绝于耳,犹如万钧雷霆此起彼伏,简直叫人心惊胆战。
隐约间,他看见有人影在他跟前窜动。他刚想求救,但下一刻,飞溅的血渍就将他糊了一脸。
滚烫的鲜血钻进他的眼珠,他张大了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喊都喊不出声。
一颗脑袋,直直的被人丢在他的眼前。
本来就被迷雾模糊了视线的他,又被凝固的血渍将眼睑给僵住了。
他用力的揉搓自己的眼睛,直到揉到两眼通红时才能看清——那是王员外的脑袋!
是那个整日在他跟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好似奴才一样的王员外,而如今他的脑袋却被人活生生的砍了下来,像是被丢弃物一样随手扔在他的眼前。
知县看着王员外的脑袋,仿佛王员外同时也在看着他。
那披头散发,瞳孔圆睁的模样吓得知县惊慌失措,他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狼狈的向外快速爬去。
惨叫、鲜血仿佛在此刻混成一块,等待着被雪埋葬。
…………
顾春愤愤的大骂一声,他回过头朝顾离喊道:“老三,大人呢?”
“我不知道啊,大哥!”
顾春一把揪起顾离的衣领:“你他娘的,我叫你盯个人你也盯不住!现在倒好,贺新郎找不见,知县大人也找不见!我要你他娘的有什么用!”
顾夜冲到二人跟前,连忙拉住顾春道:“大哥!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这会儿怪老三也没有用了!”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眼下也不要管那么多了。既然都乱,那咱们干脆也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人全杀了!”
“那知县呢?”
“我的好哥哥唉!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惦记什么知县呢,咱们可是相国派来的!就算把那个狗官杀了又能怎么样呢?有相国大人兜底,你还怕什么?”
顾春顿了顿,随后眼神闪过一抹阴鸷:“好,都到这份上了!咱们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宁杀错不放过!”
“大哥二哥,老四、老五和老六跟咱们不在一块,咱们用真气把这雾全给散了去。我来的时候看了,除了那陈围局,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现如今,咱们兄弟六人杀他们不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顾离有些兴奋的说道。
“老三,你总算说了句人话!”顾春扭了扭脖子,“别闲待着了,都上吧!”
话罢,几人旋即将体内真气外释出来,这真气犹如道道罡风,横冲直撞的将眼前的白雾全部撞碎。
须臾间,兄弟三人便看到在白雾之后,那些乡民正手持农具,像是杀猪一样,毫不留情朝着员外老爷们杀去。
几声惨叫、几声凄厉。
顾春看在眼里,却是异常兴奋。他伸出舌尖下意识的舔舐着嘴唇:“简直是暴民!老二老三,快随我一起,将这些人全部就地正法!”
“你要把谁就地正法啊?”一道平淡的声音从几人背后传来。
兄弟三人闻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是谁?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霎时间,兄弟三人面面相觑的同时转身回望。
只见苏清尘正悠哉游哉朝着几人缓缓踱步而来,陈围局则跟在他的身后。
“你是什么人?”顾春半阖着眼睛问道。
“我?”苏清尘摊开双手,“你想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额前的一缕华发犹如耀眼的白日,在寒天雪地中竟熠熠生辉。
苏清尘吐了口白气,继续向几人走去。
他走的很慢,但这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兄弟三人动弹不得。
顾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大哥,别被他唬住了!你看他身后还跟着陈围局,咱们兄弟三人联手,三比二,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了!”
“姓顾的!怎么着,见了你陈爷爷还不请安?”陈围局挑了挑眉,笑呵呵的说道。
“他娘的,臭哭坟的!你今日死到临头了,我本来想晚点送你上路,可惜你自己不识好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事到如今,你就别怪你顾爷爷心狠手辣了!”
顾春说罢,随即与其余兄弟两人各自分开。
几人身形灵动,一瞬间,便分散站位。如扇形一般,准备伺机而动。
陈围局本想接着骂,可苏清尘却嫌他过于聒噪,于是抢先一步说道:“围局,把我的剑拿来。”
“剑?”陈围局讪笑着挠了挠头,“师……师叔,你没说要拿剑啊!”
听着苏清尘连兵器也没有,那顾家兄弟三人顿时信心大增。
趁着苏、陈二人说话的工夫。三人如同心有灵犀一般齐齐将内力打出,这内力借着风劲,一时间竟化作三道风刃掺杂冰雪朝苏清尘飞速杀去。
所过之处,搅得落雪生旋,又有破空之声在耳畔回响。
谁料,苏清尘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大袖一挥,那三道风刃竟凭空而逝了。
苏清尘瞪了陈围局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罢了,那我就教你一招不用剑的功法。你可要看清楚了,能学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陈围局闻言,不由得两眼放光。他对苏清尘的本领早就仰慕已久,如今有苏清尘现身说法,他更是恨不得将眼珠子掏出来安在苏清尘的身上看个仔仔细细。
顾春本想着先发制人,这一招他没有留手。
就凭这道风刃,哪怕是化境高手也不可像苏清尘一样,如此轻描淡写的化解掉。
难不成他是大宗师?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在刹那间占据了顾春的内心。
他感觉到一股死气仿佛在他的周身环绕,来不及多想,他朝着顾夜、顾离二人当机立断道:“快跑!”
这份感知危险的直觉也是他屡次能够逢凶化吉的关键。
作为江湖人,逞凶斗狠不算英雄。谁能活下来,谁才是英雄!
对于顾春而言,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钱。可有没有比钱还重要的呢?——有,那就是命。
他挣钱就是为了花,可要是连命都没了,这钱也就没意义了。
只可惜,他遇到了苏清尘。
他能感知到危险,却无法规避危险。
一个“跑”尚未脱口,苏清尘便已来到几人身前。只见他双手一挥,这下得正欢的大雪却戛然静止,而后这些密密麻麻的玉絮竟自下而上开始倒流。
陈围局睁大双眼,可兀自看的眼花缭乱。
苏清尘双掌翻飞,交错诡谲。不过呼吸间,有如长出了三头六臂,细看之下,才蓦地惊觉原来是残影重叠。
还不给三人反应的机会,一股真气在苏清尘掌心暗自成旋。
三人顿觉一阵疲软,好像浑身的内力正朝着苏清尘的掌心悄然流走。
双掌一阴一阳,似握日月,欲吞山河。
引得天地间那些个碎琼乱玉也纷纷涌向苏清尘的掌心。
三息,这顾家兄弟三人便断了生机。直挺挺的倒在雪中,瞪大了瞳孔,一脸惊恐的就此落幕。
苏清尘抖了抖身上的残雪,回首看向已然瞠目结舌的陈围局。有些纳闷道:“这就是你说的化境高手?”
陈围局咽了咽口水,呼吸急促道:“他……他是化境高手啊!”
“不可能,我也是化境。化境没那么弱。”
“师……师叔,是您太强了!我感觉您好像变得更厉害了……您如今怕不是已然到了大宗师的境界吧?”
苏清尘也不愿去多想,他挥了挥手道:“怎么样?这招叫‘吸海垂虹’,你学会了吧!”
陈围局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道:“是……是我太笨了,刚才……没看清楚……”
“无妨。下次再教你一遍。”
…………
“四哥、老六,现在该怎么办?”顾漠有些焦急的询问道。
“慌什么!”顾香冷哼了一声,“遇到点事就沉不住气,你们还能干什么?”
顾影:“四哥、五哥,要不咱们先去找大哥他们吧!”
顾香:“找大哥?你知道大哥他们在哪?你听听,外面全乱了套了,这些人都疯了,杀来杀去的。咱们不如就在这等,等大哥他们。”
“等一下。”顾漠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半阖着眼睛,朝着前面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指了指,“你们看那是谁?”
其余二人顺着顾漠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披麻衣的人,站在人群中不断的指挥着。
“是贺新郎!”三人不约而同的说道。
“苍天有眼呐!”顾香哈哈大笑道:“不用等了,肉都送到嘴边了,再等就要被人捷足先登了!”
说着,几人便准备一拥而上,将贺新郎彻底解决掉。
就在此时,一道笑声在几人耳畔响起:“几位说什么呢?笑的这么开心,不妨说出来我也听听。”
待几人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罗镜辞已站在几人身前。
“你他娘的活腻……”顾影刚准备破口大骂,可不曾想,话还未说完,他的身体竟猛然爆开。
肠子、肝脏、心肺,在空中划出几条血线,最后又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瞬然坠地。
顾香、顾漠二人吓得脸色煞白。一声尖叫过后,二人当即跪倒在地,如捣蒜般磕头求饶道:“大侠,大侠求你行行好,饶过我们吧!”
罗镜辞冷笑一声,随之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我还想和你们好好聊一聊,没想到你们这么不识抬举!我真是很好奇,就凭你们这几个臭鱼烂虾也好意思出来闯荡江湖?李林甫那个老东西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听到李林甫,顾香顾漠二人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顾香壮着胆子问道:“您知道我们是相国派来的?”
“知道啊。”罗镜辞笑了笑,“你们那会儿不还站在房顶上自己说着呢么?”
“这么说来,您认识相国!”
“认识啊!怎么不认识,认识好多年了……”
“认识就好,认识就好。”顾香喘着粗气,咧开嘴笑道:“我们也是相国派来的人,大侠您行行好,看在相国的面子就把我们放了吧!”
罗镜辞的笑容缓缓褪去,随后他话锋一转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不仅跟他认识,我还跟他有仇呢!所以,就辛苦二位先下去帮相国大人探探路,用不了多久,我也会送他下来的……”
话音刚落,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天地。转眼间,顾香顾漠就化作团团血雾,消逝在了天地之间。
罗镜辞看着手上不慎沾了斑斑点点的血渍,他不禁“啧”了一声,一脸厌恶的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慢慢揉搓起来。
他的目光逐渐落在了贺新郎的身上,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喃喃自语道:“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不过也好,由你打了这个头阵,说不定我后边的计划也会轻巧一些……”
众人纷纷杀红了眼,将那些员外老爷当杀鸡宰猪一样。揪住一个,一刀下去,鲜血顿时染红整条大路。
黄湛本欲劝阻,可贺新郎却叫抬棺的杠夫不要理会,先将棺材抬到坟茔去下葬。
黄湛两头兼顾不得,索性也不再管,随着杠夫一同往坟茔去了。
那些个员外老爷快被杀绝了,可始终不见知县。
贺新郎忧心忡忡,万一要是让知县趁机跑了,这不就是放虎归山吗?
他趁乱抢过一把镰刀,朝着原路寻觅而去。
烟霏雾集,扰的贺新郎也睁不开眼。
昨日夜里,他就已经感觉到起雾的迹象。
要想事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不信命,他坚信这一切都是人为的结果。
而今胜利就在眼前,若是放跑了知县,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谓的天意,就是做足一切准备之后,对于那些未知变化的不定。
如今已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哪怕身死,也得永绝后患!
想到此处,贺新郎不再犹豫。两条腿像是踩着风一样拼命奔跑,哪怕眼前大雾弥漫,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依旧没有一丝迟疑,他越跑越快,手中的镰刀不停的挥舞着,像是要把这迷雾砍破。
忽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就在瞬间飞了出去。
他一头栽倒在雪中,过了好久,才强撑着爬起身来。好在镰刀依旧紧紧握住他的手中。
那团东西很软,不像石头。
他踉踉跄跄的朝那东西走去,到了跟前,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知县。
知县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头发散乱着,将头埋进雪里。
贺新郎冷哼一声,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扯了起来。
知县失魂落魄的看着贺新郎,拼命的摇着头:“贤侄,贤侄!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钱还是要地?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给你!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说着,知县又大哭了起来。
贺新郎漠然的看着知县,他说:“我不要钱!”
“那地呢?美女?你到底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你撒谎!”知县的脸已经哭的变了形,他吸了吸鼻涕,“你什么都不要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要的东西你不肯给我!”
“胡说!你都不说你要什么我怎么给你!”
“我要你的命!”
“这个不行……”
还不等知县说完,贺新郎手起刀落。
血溅了贺新郎一脸,他怔了怔神,又看了看知县的尸体。
当他反复确认过后,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两腿一软,就这么睡在了雪地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朔风吹撼,将迷雾全然驱散了。雪仍下的密,长空飘絮吹绵。不过天上彤云已经有了北移的征兆。
白色的雪,红色的地。
黏腻的鲜血被冻成了赤晶,一闪一闪的像是火彩。
贺新郎翻起身来,他捡起知县的脑袋,跌跌撞撞的朝人群走去。
贺新郎知道,斗争还没有结束。他要回去将乡民们重新聚集在一起,轰轰烈烈的杀下山去。
正如诗云:“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予以敌人迎头痛击。
他迤逦背着北方,逐渐消失在了纷纷扬扬卷下的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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