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梁府飞檐翘角染得一片酡红。归巢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庭院,惊起几片晚春的落絮,飘飘摇摇落在窗棂上。
梁曜的书房里,却没有半分暮景的闲适。他枯坐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的西山舆图,墨迹晕染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是一张挣不脱的网。眼线传回的消息杂乱无章,东一句“西山寺外禁军换防频繁”,西一句“太子妃娘家私兵暗中集结”,拼凑不出半分有用的头绪。林苏那“驱虎吞狼”的设想,听着字字珠玑,可落到实处,如何引“虎”出笼,如何让“狼”咬上饵钩,却是步步荆棘,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的墨锭在砚台里碾出沉闷的沙沙声,满室都是浓得散不开的焦灼。
“叩叩叩——”
三声轻叩,不疾不徐,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梁曜头也没抬,声音裹着连日不眠的疲惫,沙哑得厉害:“进来。”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带着晚风的凉意。林苏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素色襦裙,裙摆沾了些尘土,显是刚从后院匆匆赶来。她手里没提惯常的羊角灯笼,只攥着一方折得整齐的素笺,反手轻轻掩上门,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透着一股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谨慎与沉稳。
“曦姐儿?”梁曜抬眼,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墨锭,“何事这般郑重?”
经过这几日的周旋,他对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侄女,早已不敢有半分等闲视之。
林苏走到书桌前,没有半句多余的寒暄,只是仰起小脸。夕阳的余晖从窗格斜斜照进来,落在她清亮的眼眸里,映出一点星子般的光。她语速平稳,字句却像淬了冰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梁曜心上:“大伯父,袁家的那处南庄,您还记得吗?庄上有个老花匠,姓陈,早年曾给袁伯爷打理过药圃。他有个独子,名唤陈三,如今就在西山寺庙后山的菜圃做采买杂役。”
梁曜眉头微蹙,没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只颔首道:“略有耳闻。”
“陈三在上面没来以前,管着寺里的蔬菜采买”林苏往前递了递手中的素笺,上面是她凭着记忆画下的潦草路线,“他有一条极偏僻的猎户小道,从山脚下的乱葬岗穿过去,能直通寺庙后墙的排水暗渠。那条道年久失修,荒草萋萋,几乎算是废道,知道的人不足五指之数。更要紧的是,那处暗渠早年被山洪冲垮过一段,破口处勉强能容一个瘦小之人匍匐通过,外面又被密林荆棘遮掩,寻常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梁曜的呼吸蓦地一滞。
林苏看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继续道:“陈三因着这差事,时常能得些寺里赏赐的残香、旧经卷,悄悄带出山补贴家用。我听人们说过,陈三的阿爷当年病重,是袁夫人接济了汤药钱,他感念主家恩德,性子最是忠厚可靠。”
“轰——”
一声惊雷似的,在梁曜脑海里炸开。
一条隐秘的、能绕过禁军层层监视、直达西山寺庙内部的后勤通道!
这哪里是旧事,这分明是天降的转机!
他几乎是瞬间便挺直了脊背,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死死盯住林苏手中的素笺,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出青白。他不是没想过从西山寺的补给入手,可寺外盘查森严,明面上的路子早被堵得水泄不通,却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条藏在暗处的捷径!
更妙的是——这条路,不是用来救人的。
是用来投饵的!
林苏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翻腾的念头,声音压得更低,像夜风拂过窗纸,字字清晰,句句诛心:“四,困在那处‘隔间’,消息断绝,外无援手,内无粮械。纵使有太后暗中庇护,可山中方寸地,能藏多久?时间一长,恐怕部下有再坚韧的意志,也难坚持。”
她顿了顿,眸光沉静得像深潭:“若有人能通过这条小道,送去一些他急需的东西……大伯父,您说,四,会如何?”
没等梁曜开口,她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刺骨的清醒:“绝境之中,一丝生机,便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梁曜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日的焦灼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狠厉的清明。
是啊!四皇子在逃亡,在躲藏,他最缺的就是生存下去的依仗,和逃出生天的希望!
如果“恰好”有这样一条隐秘的补给线被发现,并且“恰好”能将这些救命的东西送到他附近——他会怎么做?
他会忍不住!会想方设法靠近!会对这条通道产生依赖!
而一旦他有所行动,他的藏身之处,他的存在痕迹,就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就给了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一个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
更重要的是,这条通道的“所有权”和“发现权”,现在完完全全攥在他梁曜手里!
不,是攥在他这个“无意中发现旧事”的侄女手里。可只要经由他的口上报,这份泼天的功劳,便稳稳当当是他的!
梁曜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沉静的小姑娘,心中竟生出一丝后怕。这般玲珑心思,这般步步为营,竟出自一个半大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问道:“曦姐儿,此事……你可告诉过旁人?”
林苏轻轻摇头,眸光清澈,不见半分杂质:“未曾。只觉此事或许对家中眼下的境况有用,便急急来禀告大伯父。”
“好!好孩子!”梁曜难得地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又迅速定下神来,脸色一肃,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苏,“此事至关紧要,比你以往知晓的任何事都要紧。你切记,从今往后,绝不可再对第三人提起——包括你父母,包括你身边的丫鬟婆子。明白吗?”
“侄女明白。”林苏乖巧颔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梁曜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悸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他不能直接用这条通道去“帮”四皇子,那是自寻死路。他要做的,是借着这条通道,将林苏口中的“驱虎吞狼”,真正落到实处——将这烫手的山芋,稳稳当当地抛给太子妃娘家和沈国舅!
他立刻铺纸研墨,狼毫饱蘸浓墨,手腕却稳得惊人。密信的措辞,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既要显出自己的“忠勤”,又要将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信中,他以万分恭谨的语气,向太子禀报:经麾下人员多日暗中查访,历尽艰辛,终于发现一条可能通往西山寺庙内部的隐秘旧道,此道由寺前内杂役暗中掌控,疑似用于输送私物。他分析,四皇子藏匿日久,心神俱疲,若能善用此道,投其所好,假造的逃生路线,必能诱使其放松警惕,主动暴露行藏离开西山。一旦四皇子有所异动,便可为沈国舅与太子妃娘家派出的精锐,创造绝佳的擒拿或“处置”机会。
最后,他谦卑地表示,此乃粗浅构想,具体如何行事,还需太子殿下及国舅爷等尊长定夺,他梁氏一族,必当鞍前马后,全力配合。
字字句句,都将“发现通道”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将“设计诱敌”的苦劳摆在明面上,却又巧妙地将最终执行、乃至“处置”四皇子的烫手责任,推给了沈国舅和太子妃娘家。
既表了忠心,又避了祸端。
一箭双雕。
密信由心腹连夜送出,快马加鞭直奔东宫。
第二日晌午,东宫的内侍便踏着碎步来了梁府,满面堆着笑,声音洪亮得传遍了半个庭院:“梁大人!太子殿下有赏!”
内侍亲手将赏赐的锦盒递到梁曜手中,语气热络得近乎谄媚:“殿下说,梁大人忠勤机敏,思虑周详,实乃我朝栋梁之材!殿下对大人的计策深以为然,已即刻传召沈国舅与太子妃父兄入宫商议,不日便有具体安排下达,让大人静候佳音,届时依计行事即可!”
梁曜躬身谢恩,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意,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临深渊的紧张。
他知道,这不是赏赐,是催命符。
最危险的戏码,马上就要开场了。
而他,以及他那个心思深沉得令人看不透的侄女林苏,都已经站在了这场生死博弈的戏台中央,退无可退。
林苏(梁玉潇)自梁曜书房出来,脚步未敢有半分拖沓。袖中太子褒奖的密函墨迹未干,却烫得她腕骨生疼。饵已抛向那潭浑水,可这饵要如何精准落进四皇子藏身的暗礁处,又如何不被东宫鹰犬、梁家旁支这些饿虎中途截胡,甚至反咬一口?梁曜麾下之人,皆是趋利避害之徒,断不可托以心腹;侯府内院眼线如蛛网,稍有异动便会引火烧身。她必须攥住一条完全由自己掌控、根系深扎在母亲墨兰这一脉的暗线,一条旁人窥不破、扯不断的死士之路。
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名,是李婉娘。
李婉娘,正六品翰林院编修李嵩的嫡长女,嫁与吏部侍郎张家三公子张启元。这门亲事说不上煊赫,却也门当户对。李婉娘生得温婉端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娟秀,待人接物又极周全,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向来有口皆碑。李婉娘未出阁时,曾是林苏的书稿上的坚固笔友。
而李婉娘嫁入的张家,更是个微妙的存在。吏部侍郎张大人为人中庸,既不依附太子,也不攀附四皇子,与永昌侯府更是素无往来,在这场储位之争里,算是个难得的中立者。偏生李婉娘的夫君张启元,又是个不问仕途的闲散公子,成婚不久便自请分府别居,搬去了城西那处偏僻的侍郎府别院。如此一来,李婉娘倒得了不少自由,不必拘于内宅规矩,时常能接济些落难的贫妇孤女,京中底层的婆子媳妇们,提起“张三奶奶”,无不赞一声心善。
这是个看似游离在权力棋局之外,实则暗里织着一张人情暗里织着一张人情网的女子。她的网,不捞权柄,只捞人心,而这人心,恰恰是林苏此刻最需要的。
第二日巳时,一辆青布小轿停在了侍郎府别院的角门外。林苏一身素色襦裙,头上只簪了支银簪,带着贴身丫鬟采荷,缓步走了进去。
别院不大,却打理得雅致。院角种着几竿翠竹,阶下丛丛迎春花开得正好,连引路的婆子,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温和。暖阁里早已备下了热茶,李婉娘披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褙子,正坐在窗边临帖,见了林苏,忙放下笔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曦姐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刚沏的雨前龙井,正合时候。”
丫鬟们奉上茶点,香茗的热气氤氲着,暖阁里一时只闻得笔墨香与茶香交织。林苏陪着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夸李婉娘的字写得好,院子打理得雅致。待茶过三巡,她抬眼,给采荷递了个眼色。采荷心领神会,起身对李婉娘福了福:“三奶奶,奴婢去外头守着,不让人来叨扰。”
李婉娘眸光微动,看着采荷轻轻带上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笑意淡了几分。
暖阁里只剩下两人,林苏敛起了面上的温和,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清亮如寒星,直直射向李婉娘:“李姐姐,今日冒昧登门,并非为了闲话家常,实是有一桩关乎人命、牵连无数前程的险事,想要求姐姐相助。”
李婉娘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她。眼前的少女眉眼间却不见半分稚气,那股沉凝的气度,竟比许多成年男子还要稳重。她定了定神,柔声道:“四姑娘但说无妨,若婉娘力所能及,断无推辞之理。
“我需要一条绝对可靠的路子,”林苏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李婉娘耳中,却带着千钧之力,“能将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送进西山寺庙,还要确保,这些东西能分毫不差,送到指定之人手中。姐姐该知道,如今的西山,飞鸟难渡,寻常渠道,绝无可能。”
李婉娘起初只是垂眸静听,指尖捻着绣帕的一角,眉峰微蹙,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云。可随着林苏的话音落定,她紧蹙的眉头竟缓缓舒展,那双素来温婉如水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光——不是惊惶,不是犹疑,竟是一簇被点燃的、压抑了太久的火苗。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却与往日里温软的声线判若两人,带着一丝近乎叛逆的畅快,一丝豁出去的锐利,像寒夜里骤然划破天幕的流星。
林苏微微一怔。
“四姑娘,你可知道,我为何愿意帮你,又为何敢沾手这等掉脑袋的事?”李婉娘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火光跳跃着,不等林苏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激昂,“因为我早就看明白了,这世道的强弱尊卑,许多时候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虚伪皮囊!弱的一方依附强者,便要将自己的根都献祭出去——姓氏、血脉、尊严,乃至一生的自由!这规矩,本就荒唐透顶!”
这番话石破天惊,林苏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李婉娘。这哪里还是那个京中人人称道的温婉娘子?分明是一柄被礼教的鞘藏了太久,终于露出锋芒的剑。
李婉娘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秋风卷着微凉的菊香涌入,拂起她藕荷色的衣袖,背影挺得笔直,竟透着一股凛然的决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像石子砸在青石板上:“就拿我外祖家来说——我外祖父,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硬生生将外祖家的万贯家财败了个精光!可他凭什么能作威作福?凭的不就是我外祖母带来的丰厚嫁妆,凭的是我外祖母那双能打理庶务、能周旋商宦的巧手?离了我外祖母,他连一桌像样的酒菜都未必能摆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却更燃着怒火:“可结果呢?我母亲,我舅舅,我们这些孙辈,全都得冠着他那个污糟的姓氏!就因为他是个男人,是那所谓的‘一家之主’?他配吗?!”
林苏心头巨震。她来自现代,见惯了男女平等的光景,却从未站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角度,去剖开这姓氏背后的屈辱与不公。李婉娘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封建礼教那层光鲜的皮,狠狠划开了一道口子。
李婉娘缓步走近,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林苏心上:“四姑娘,你或许觉得我离经叛道。可我外祖母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过一个极远的故事。她说,在西南的泸沽湖畔,有个叫摩梭的部族,那里从不是男人当家。血脉按母系计算,孩子随母姓,男儿不必娶妻,女子不必依附。在那里,女子是家族的根,是撑起一片天的顶梁柱!哪像我们,明明是女子用血汗撑起了家,最后所有的荣光,却都要归到那些未必配得上的男人头上!”
她看着林苏,眸子里的火光烧得更旺:“所以,四姑娘,你想做的这件事,我帮你!不是因为惧怕永昌侯府的权势,也不是为了什么金银报酬。而是因为,我看够了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待!西山那位太后,不管她是为了四皇子,还是为了自保,她至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在男人的棋局里,为自己想庇护的人争一条生路!而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胆量和心计,敢在虎狼环伺的京城里,布这样一局险棋——你是在为自己在乎的人落子,更是在向这吃人的规矩,狠狠刺出一剑!这本身,就比那些只会依附男人、循规蹈矩的闺秀,强上千百倍!”
她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语气斩钉截铁:“你问我能不能找到可靠的人,把东西送到指定的人手里?能!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多得是像我一样的女子——受够了这憋屈的规矩,揣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便敢铤而走险!宋嫂子为了她姐姐,我为了我外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些被欺压、被轻贱的女子……我们或许卑微如尘埃,或许从未被这世道正眼看过,但我们有自己的法子,有自己的门路——那是男人永远摸不透、也看不起的,属于女子的联结!”
林苏彻底怔住了。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头却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自己带着现代的思想,来到这个时代,是来“赋能”这些被禁锢的女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何其狭隘。李婉娘的这番话,撕开了她固有的认知——这些古代女子,从不是待救的羔羊。她们的心中,早已燃着反抗的火种,只是被礼教的灰烬掩埋得太深。
原来,真正的“愚昧者”,或许是她自己。
她习惯了用俯视的视角去看待这个时代的女性,却从未真正走进她们的内心,去体会那份被压抑的惊涛骇浪,去看见她们在绝境中,自发结成的、坚韧如丝的隐秘网络。
“李姐姐……”林苏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她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敬佩的复杂情感,“我……我明白了。谢谢你。”
李婉娘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火光渐渐敛去,却多了几分洞悉世情的坚定。她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柔婉,只是那眼神,已截然不同——那是淬过火、历过劫的清明。“不必谢我。只是……这件事,终究是刀头舔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宋嫂子那边,我会去交代清楚。但你要记住,我们用的,是女子之间才懂的法子,走的是女子之间才通的门路。这一局,成败在此一举,也……生死在此一举。”
李婉娘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暖阁内侧的一扇小门前。那扇门极不起眼,与周围的梨花木屏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竟瞧不出这是一道门。她伸出手指,轻轻叩了三下——两重,一轻。这是她与那人约定的暗号。
不多时,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妇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那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小,面色憔悴,眼角的皱纹刻着风霜。她的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处还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常年劳作的人。可她的眼睛,却出奇的清澈,甚至带着几分冷静的锐利。她进来后,先对着李婉娘福了福,动作利落,又抬眼看向林苏,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期盼。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李婉娘轻声介绍,又转向林苏,“这是宋嫂子,她……有法子。”
林苏站起身,并未因宋嫂子一身寒酸的衣着而有半分轻视。她走到宋嫂子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这人从里到外看透:“宋嫂子,李姐姐说你有办法。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保证,从你手里送出去的东西,能分毫不差,送到我指定的人手里?西山如今是什么情形,你该清楚,便是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要被扒掉三层皮。”
宋嫂子抬起头,迎上林苏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她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历经磨难的沉稳:“四姑娘,老婆子不敢说十成十的把握,但九成,还是有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决绝:“后厨负责浆洗的刘婆子,早年欠我一条命。她儿子在寺里做杂役,专管倾倒后院垃圾,每日都要去暗渠附近清理。只要东西能送到她儿子手里,他便有法子,将东西混在每日送入‘贵人清修处’的擦布、香烛,或是斋饭食盒的底层。那些禁军,只查大宗物件,谁会留意这些不起眼的东西?”
她说完这些,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扑通一声,竟要往地上跪去:“老婆子不要金银。只求四姑娘,还有三奶奶——只求你们,事成之后,能想办法,让我和我姐姐见上一面。若是可能……能让她脱了那苦海,我们姐妹团聚,老婆子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林苏连忙扶住她,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宋嫂子的姐姐,竟是在西山!
“你姐姐叫什么?在寺中做什么差事?”林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姐姐叫宋金桂,”宋嫂子抹了把泪,声音悲戚,“早年家里穷,被卖入宫中,在浣衣局做粗使宫女。后来太后去西山清修,带了一批最不起眼的人,我姐姐就在其中。如今,她就在禅院内围,负责打扫庭院,清洗恭桶……”
说到“清洗恭桶”四字,宋嫂子的声音都在发颤,眼中满是心疼与屈辱。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竟落得这般境地!
林苏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宋金桂的位置,看似低微,实则绝佳!禅院外围的杂役,最不引人注意,却能自由出入许多地方。有她在寺内接应,这条线,才算真正的天衣无缝!
宋嫂子的动机,更是纯粹得可怕——为了姐妹团聚。这样的人,一旦许诺,便会豁出性命去做。她没有退路,也不会有二心。
林苏定了定神,看向李婉娘。李婉娘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肯定,示意此人可信。
“好。”林苏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宋嫂子,你的要求,我记下了。若此事能成,我林苏对天发誓,必尽全力,让你姐妹团聚。若是运气好,脱籍还乡,也并非不可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嫂子,扫过李婉娘,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完全按我的吩咐行事。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谨慎再谨慎。东西我会亲自准备,何时送,如何送,我会另行通知。在此期间,你们,还有刘婆子母子,都必须像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能有丝毫异常。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明白吗?”
“老婆子明白!”宋嫂子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四姑娘!谢三奶奶!老婆子这条命,从今往后,便是姑娘的!”
“下去吧,等消息。”李婉娘温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宋嫂子又行了一礼,起身,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在这暖阁里出现过。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茶香袅袅,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李婉娘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说我是严姑娘,不是李姑娘,什么夫人。而且严如玉的外甥女,严婉娘。”
林苏被李婉娘那句“光明正大说我是严姑娘”的期盼狠狠攥住了心脏。那哪里是一个姓氏的变更,分明是对被父权礼教吞噬的自我的声声叩问,是对母系血脉得以传承的最直白、最炽热的渴求。她望着李婉娘眼中闪烁的不甘、憧憬与凄楚,心头那个模糊的念头骤然清晰——眼前这位看似温婉的李姐姐,绝非甘愿困于后宅的池中之物。她的援手,从来不是一时的同情或利益交换,而是一场基于灵魂共鸣的、蓄谋已久的奔赴。
“李姐姐,”林苏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秋风,却裹着沉甸甸的探究,“你既有这般惊世的想法,又有这般缜密的胆识门路,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李婉娘眼中的激越渐渐平复,她坐回梨花木椅中,端起案上早已微凉的茶盏。指尖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瓷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心底,她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
“为什么是你?”她抬眼,清澈的目光直直望进林苏眼底,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随玉清妹妹来我这别院小坐,那时你约莫三四岁的光景。那日秋阳正好,院中的菊花开得热闹,别家的孩子都追着蝴蝶跑,或是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不敢言语,唯独你,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案边,竟能看懂我摊开的那本《水经注》残卷。”
她顿了顿,眸中泛起细碎的回忆光芒,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指着卷中那处描绘古河道变迁的舆图,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地问我:‘姐姐,此地水道与前朝记载大不相同,可是地动所致?’我那时便惊住了——那般艰深的文字,那般通透的见解,竟出自一个垂髫稚子之口。”
“后来你渐渐长大,偶尔随玉清妹妹过来,每次见面,我没有依着世俗规矩,反而叫你‘林妹妹’,你从未有过半分推拒,反而会私下塞给我些稀奇古怪的书稿。”李婉娘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你与众不同”的笃定,“那些抄本上,记的不是闺阁闲愁,不是女红针黹,而是古往今来那些厉害女子的故事——有替夫挂帅的穆桂英,有考中状元的冯素珍,还有奇女子柳如是。”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你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些书稿,那些你坦然接受‘林’姓的模样,对我而言,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你能坦然承认并使用你外祖母的姓氏,便足以证明,你与那些被‘三从四德’腌渍透了的闺秀不同。你是能听懂我心声的人,是我寻觅了许久的……潜在的伙伴。”
“伙伴……”林苏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复杂的暖流猛地撞进心底,眼眶竟有些发热。她从未想过,自己前世带来的平等观念,那些不经意间的举动——竟会被眼前这个女子如此敏锐地捕捉,如此郑重地珍视,成为连接两个不同时代、却同样渴望挣脱束缚的灵魂的桥梁。
“可是,”林苏蹙起眉头,想起方才李婉娘那番关于“弱者依附强者”的激烈言辞,心中生出一丝不解,“你之前说,弱者依附强者是世道常理,甚至要奉献一切……这与你追求独立姓氏、渴望自我的想法,似乎有些矛盾?”
“不矛盾。”李婉娘轻轻摇头,将茶盏放回案上,眸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智慧光芒,“我看透了那套规矩的荒谬与不公,也痛恨它入骨。但我更清楚,这规矩盘根错节,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凭我一人之力,凭我们几个女子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在无力独自打破这樊笼时,选择暂时依附某个‘强者’,或是利用某种‘规则’,积蓄力量,观察时机,这并不丢人。”
她的目光变得格外郑重,语气中带着一种独特的推崇:“我最佩服的,便是你外祖母林小娘。你看她,出身不算高,却以妾室之身,在盛府那样规矩森严、后宅争斗暗流汹涌的地方,硬生生站稳了脚跟。她将你母亲墨兰姐姐教养得才情出众,心性坚韧。更难得的是,她在无形中,竟能影响盛家后宅的格局。”
“她靠的,从来不止是美貌与心计。”李婉娘一字一顿,字字恳切,“更是一种在既定规则内,极致运用自身所有资源的能力——包括她的才智,她的情感,她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她或许从未想过什么‘女子独立’的大道理,可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女子并非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安排。她在泥沼里,硬生生为自己,为女儿,挣出了一条生路。”
“而她教养出的女儿,你的母亲,”李婉娘看向林苏的目光愈发深邃,像藏着一片望不到底的星海,“如今不也在走一条相似却又不同的路吗?你父亲落难,她没有哭哭啼啼依附他人,反而学着自己经营产业,护着你们姐妹几个。她正在一点点摆脱‘梁夫人’的标签,找回‘墨兰’本身。”
她微微倾身,声音轻而坚定:“而你,林姑娘,你身上既有林小娘那种于绝境中求生存、谋发展的狠劲与灵性,更有一种她们都没有的……仿佛来自天外的开阔与笃定。你不觉得,‘林墨兰’、‘林玉潇’……这样的名字,比‘盛墨兰’、‘梁玉潇’,听起来更自在,更有意境,也更像你们自己吗?”
林苏彻底沉默了。
李婉娘的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中许多未曾深思的锁。
林噙霜不是什么完美的女性主义者,她只是在妾室的夹缝里,用尽手段活下去;墨兰也不是天生的强者,她只是在夫家败落的绝境中,被迫学着站立。可她们的每一步,都是对命运的反抗。而李婉娘,竟能从这些看似“不光彩”的挣扎里,看到女性力量的微光。
她不是单纯地崇拜强者,也不是鄙视弱者,而是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清醒地识别着那些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努力“活出力量”的女性,将她们视为潜在的同盟与榜样。
“林玉潇,林苏……”林苏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绽开了一朵花。一股奇异的归属感与力量感,悄然在心底滋生、蔓延。是的,无论前世是林苏,还是今生被迫冠以梁姓,她灵魂深处认同的,始终是那个来自现代、带着独立精神的“林”。而“墨兰”冠以林姓,似乎也真的更能体现母亲如今挣脱梁家阴影、挣扎新生的状态。
林苏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李姐姐,不——严姐姐。我明白了。我们不仅是伙伴,更是……同道。”
这一声“严姐姐”,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婉娘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怔忪,随即,泪水毫无预兆地漫出眼眶。她捂住嘴,肩头微微颤抖,却笑得格外舒展,格外明亮——那是一种卸下了沉重伪装,找回了自我的笑容。
“好,同道。”她伸出手,掌心温热而干燥。
林苏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相贴的瞬间,仿佛有一道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将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那掌心传递的,不仅是温暖与力量,更是一种跨越了岁月的共鸣,一种“吾道不孤”的笃定。
“那么,严姐姐,”林苏的语气转为郑重,眸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西山之事,就按我们先前商议的办。宋嫂子那条线,务必稳妥,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东西我会亲自准备,时机要配合我大伯父那边的动作,却又不能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我们要在这虎狼环伺的夹缝里,为我们想保护的人,争取最大的生机。也为……我们心中的‘林氏’、‘严氏’,为天下所有不甘被姓氏束缚、不甘被礼教吞噬的女子,争一口气!”
“放心。”李婉娘(严婉娘)收回手,拭去眼角的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初,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京城的深宅内院,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处处都是缝隙。那些男人眼中看不见的角落—。我的消息,会比东宫的暗探传得更快;我的门路,会比上面的谋士想得更周全。”
“林玉潇”与“严婉娘”这两个名字,也在此刻,被赋予了超越姓氏本身的、沉甸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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