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的材质普通,是报社常用的廉价纸张。
然而其边缘处泛黄的痕迹以及普通油墨因时间流逝而出现的细微变色,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
这封足以颠覆她们世界的长信并非兄长仓促写就,而是在很久以前——或许数月,甚至更早——就已深思熟虑地准备妥当,就像一个冷静的棋手早已为终局布好了棋子。
信笺里的字迹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兄长布莱克”的工整笔迹。
他承认了很多事情。
第一,他不是布莱克·福尔特,至少不是那个出生在法兰克福、曾酗酒度日的原主布莱克。
第二,他之所以“养活”她们七姐妹,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的身份。
他强调她们七人与他所隶属的【回归运动】的任务绝无任何关系,对此一无所知,是彻头彻尾的无辜者,恳求帝国当局不要将她们牵连进针对魔族的案件。
第三,这封信本身就是他留给她们的“最后遗产”和“求生指南”。
布莱克明确指出,这封信应该被立即作为确凿证据材料举报给帝国警署或帝国骑士团。
他甚至在信中告诉她们如何前往相关部门、如何陈述才能最大限度地撇清自身同谋嫌疑、如何表现得脆弱无助以博取同情、以及……如何尽可能争取到那份高昂的举报悬赏金。
这笔巨款足够她们脱离旧贵族的泥沼,开始全新且安稳的普通平民生活。
信笺的最后部分,布莱克甚至以一个最精明的律师身份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后续操作,
随着他被正式逮捕,“福尔特”这个早已腐朽的旧贵族家系在法律意义上已彻底消亡。
他要求妹妹们务必以此为依据,要求帝国民政部门正式注销她们身上残余的旧贵族户籍,授予她们不受历史污名影响的帝国普通公民身份。
这是他能为她们争取的最重要的“新生”起点。
而为了规避因自己身份暴露而导致名下所有“合法”收入与资产被一并查抄的风险,布莱克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将一笔“不菲的资产”(未说明具体来源和数额)以 【联合经营】 的合法形式转移到了他的报社副手、艾米小姐的名下。
如果未来生活实在难以为继,或者那笔悬赏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可以去寻求艾米小姐的帮助。
兄长相信,看在过去共事的情分上,艾米会履行这份托付。
雪莉和雪兰紧紧攥着信纸的最后几页,其他几个妹妹也各自分拿着前面的部分共享着这份冰冷残酷的“真相”。
最小的默娜虽识字不多,却也从姐姐们死灰般的脸色和压抑的气氛中感到了灭顶的恐惧,紧紧抱着她的旧布偶,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力的牵引从雪莉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滚落,重重砸在陈旧木桌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不是真的。”
雪莉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
她捏紧了信纸,纤细的手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混杂着巨大哀伤与愤怒。
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严厉下的关切、疲惫中的坚持,难道全都是精密计算后的表演?
全都是为了一个“完美掩护”而付出的代价?
不,她不信!
绝不信!
而且,不光是她。
所有姐妹的心在尖叫着同一个声音:
——我们绝不是信里写的那样,仅仅只是被当作掩护身份的工具!
——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家人!
如果她们真的只是“工具”,他何必在信笺的末尾像个絮叨的老父亲大费周章地教导她们如何“领赏”、如何“哭诉”、如何“切割”、如何“保全”?
何必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为她们铺好后路,转移资产,指定托付之人?
这哪里是对待“工具”的态度?
这分明是一个自知必死却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也要为自己所爱之人安排好一切、榨干自身最后一丝价值以减轻她们未来负担的……
兄长啊!!!!!
“但是……”
雪兰空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雪莉的悲愤。
“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喃喃着,像是在问姐姐,又像是在问命运。
“他已经被骑士团和警署带走了……罪名……信里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们能做什么?去劫狱吗?
还是去跟帝国法律讲道理,说这个魔族其实是个好人?”
雪兰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自嘲。
她们七个里,有三个都是没有半点超凡力量的普通女孩。
在帝国庞大的国家机器和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骑士面前,她们渺小得如同尘埃。
摆在她们面前的似乎真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像兄长在信中所“安排”的那样,接受这个注定的结局,
拿着这封“证据”去举报,领取悬赏,切割身份,然后拿着那笔钱和可能的“赠予”,开始没有“兄长”的新生活。
“不!”
雪莉猛地扭过头,双手紧紧抓住雪兰的肩膀。
“我们还有办法!
绝对还有办法的!
我们不能就这么认了!
他……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甚至到现在还在为我们打算!
我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拿着他的‘卖命钱’去过安稳日子?!”
“我们可以去……我们可以去找我们的客户!”
“还记得吗?为了补贴家用,我和你不是接过一些家教的工作吗?
教那些中产甚至小贵族家的孩子弹钢琴、学习基础礼仪和文学!
那些家庭里不可能完全没有认识更高层人物或者能说得上话的关系!
尽管希望渺茫,但是我们至少得试试看!
去求他们!去打听消息!
去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能减轻罪名!”
雪莉说着,自己也吞了吞口水,显然也清楚这个计划的希望是多么渺茫。
她们接触的“客户”层次有限,且人情凉薄,谁会为了两个家教女孩去插手涉及魔族和叛国罪的重案?
但这是她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坐以待毙,绝不是雪莉的性格。
维尔薇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她放下了手中的信纸,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此刻显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断。
“那就分头行动。”
“雪莉姐,雪兰姐,你们就去执行你们的计划,尝试联系那些可能有门路的客户。
但注意方式,不要暴露太多内情,先试探口风。”
“我和提莫尔,我们去找哥哥信里提到的艾米小姐。
她是哥哥在报社最信任的副手,哥哥特意把她列为托付资产的人,说明她值得信赖,而且她很可能也不愿意看到哥哥出事。
我们去见她,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或者能不能提供别的帮助。
她在报社工作,接触的信息比我们多。”
“黎薇妮,布朗尼,你们两个的任务最重要。”
“你们两个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照顾好默娜。同时要警惕那些帝国的便衣骑士或者警探。
记住,你们是小孩子,他们再怎么不要脸也不至于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们参与犯罪的情况下,对你们这几个小孩子下重手。”
“如果……他们真的敢用暴力手段逼迫你们,或者试图非法进入住宅搜查(在没有新证据的情况下),那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黎薇妮,你记性好,布朗尼,你胆子大嗓门亮。
到时候你们就把事情闹大,哭喊,呼救,吸引邻居注意,斥责他们暴力执法欺压孤儿!舆论和程序漏洞,有时候也能成为武器。”
一番安排,思路清晰,目标明确,甚至考虑到了风险与反制。
这不再是慌乱中的哭诉,而是一个弱小家庭在绝境中为了拯救她们认定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顽强也最精密的反击计划。
雪莉看着仿佛一瞬间长大的维尔薇,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的悲愤化为了决绝的光芒。
“就这么办。”
“天快亮了,我们……没有时间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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