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的初春,是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
正月刚过,巴山余脉的寒气还未散尽,那些从远古便矗立在那里的青色山峰,依旧戴着皑皑的雪冠。而长江支流渠江的水汽,便裹挟着料峭春寒,终日笼罩着这片巨大的盆地。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仿佛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郭与营寨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不是瓢泼地下,而是绵密地、无休止地飘洒。那雨丝细如牛毛,却无处不在,像某种黏腻的雾,浸润着每一寸裸露的土地,每一件晾晒的衣裳,每一个人的骨头缝。它钻进帐篷的缝隙,打湿营火的木柴,让弓弦松弛,让铁甲生锈,让原本就坎坷的道路变成吞噬一切的泥沼。
广安城南,那片新辟出的征巴军大营,就浸泡在这样的雨雾里。
五万人——这个数字写在军报上是冷硬的几行墨迹,呈现在朝堂上是君臣争议的焦点,但真正铺展在大地上,却是骇人的庞然。营寨依着渠江岸畔的缓坡而建,连绵的军帐像雨后疯长的灰白色蘑菇丛,从江岸一直蔓延到远处青黑色的山脚。若是晴天从高处俯瞰,或许还能看出些行营布阵的章法——中军大帐居于坡顶,各协营寨呈扇形护卫,斥候游骑的帐篷散在边缘。但在这无休止的雨雾中,一切都模糊了边界,只剩下望不到头的潮湿与混乱。
帐顶的牛皮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发暗,边缘不断渗出水珠。帐脚的泥地被无数双草鞋、布靴、赤脚践踏成稠粥般的泥沼,再被更多的草席、木板和从附近河滩运来的碎石勉强垫出些许硬实的落脚处。即便如此,每个进出帐篷的人,裤腿上都会溅满泥点,很快便结上一层黄褐色的硬壳。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湿柴燃烧时发出的呛人白烟,数万人聚集在一起不可避免的汗液酸腐气,新锻铁器在潮湿中生出锈迹的淡淡腥味,劣质桐油涂抹弓弩盾牌后挥之不去的刺鼻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初春泥土和衰草的潮湿腥气——所有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被雨水浸润,弥散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鱼叟站在中军大帐前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手按着被雨水浸得发凉、摸上去有些粘手的木栏杆,俯视着下方这片庞大而嘈杂的营地。望楼高约三丈,是工兵标用三天时间赶制出来的,木头是新砍的杉木,还带着树皮,踩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今年四十有六,面庞如刀削斧劈,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让他的眼神在平静时也带着三分凶戾。长期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此刻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内里是军中制式的铁环锁子甲,甲叶在阴天里泛着幽暗的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
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几缕头发贴在额前,但他恍若未觉。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铁铸的雕像,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缓缓移动,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第十七天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木。
身后的参军主簿连忙上前半步,手里捧着厚厚一摞名册与训练日志。主簿姓陈,是个三十出头的文吏,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副玳瑁边的单片眼镜——这在军营中是个罕见的物事。他小心地翻开最上面的名册,开始汇报,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单薄:
“军门,截止昨日酉时三刻点卯,实到兵员四万八千七百三十三人,缺额一千二百六十七人。其中途中病殁三百四十四人,多为风寒腹泻;逃亡八百九十三人,抓获并处决二百零七人,余者仍在追捕;另有三十人因斗殴伤残已遣返原籍。军官五千零四十四人,全数到位,但有十七人水土不服卧病……”
鱼叟抬起右手,手掌微微下压,一个简单的手势便制止了主簿的汇报。
这些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十七天前,当第一批从各地押送而来的“兵员”蹒跚着走进这片刚刚划定的营地时,他就站在这里看着。那不是军队,那是一群被驱赶的牲口——这是当时掠过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宫内厅和少府交出来的“兵”,文书上写的是“精壮”,实物却良莠不齐到令人齿冷。有曾经秦楚两国的降卒,眼神里还残留着战场的麻木与警惕,他们沉默寡言,但懂得如何握紧武器;有蜀地山民的子弟,皮肤黝黑,身形矮小却异常灵活,像山里的猴子,但纪律涣散,听不懂复杂的军令;更多则是各地王庄、矿场上熬了不知多少年的苦力,背脊佝偻,手上老茧厚如龟甲,眼神要么空洞得像枯井,要么闪烁着不安分的野火——那是被长久压迫后滋生的东西,危险而难以驯服。
他们被麻绳串着脖子或手腕,被手持皮鞭的差役驱赶着来到这里,像运送货物一样。然后,在登记造册后,脱下破烂得几乎遮不住身体的奴隶衣衫,换上统一的玄色号服——那衣服粗糙扎人,散发着霉味,但至少是完整的。接着,手里被塞进冰冷陌生的铁器:长矛、环首刀、或是弩机。
很多人第一次握住真正的武器时,手在发抖。不是恐惧,是陌生。他们握惯了锄头、镐头、锤子,那些是生产工具,而手里的这些东西,是杀人工具。
如何把这样一群人,在最短的时间内,锻打成一支能开赴前线、与凶悍的巴人厮杀的军队?这不是训练,这是冶炼,是把矿石扔进熔炉,用最猛烈的火焰,烧去杂质,炼出精钢。
鱼叟的目光投向营地中央几片较为干燥的校场——所谓干燥,也只是相对而言,地面被夯得结实些,铺了更多的碎石罢了。那里,正上演着韩国军方引以为傲、却也残酷无比的“快速成军法”的核心戏码。
“斥候标第三队!全体出列!给老子快!”
校场边缘,一个满脸虬髯、声如洪钟的壮汉正叉腰怒吼。他叫熊罴,姓熊名罴,人如其名,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他原是夷宾卫有名的悍卒,据说曾单人持戟守住一段寨墙,手刃七名来袭的山越蛮兵,因功升迁为协统,如今被抽调来担任新编“锐健协”的指挥官。他的声音穿透雨幕,震得人耳膜发麻。
随着他的吼声,一百多名刚刚领到弩机、脸上还带着懵懂神色的士兵踉跄着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在泥泞中勉强排成三排。他们手中的弩是韩国工坊近年改进的蹶张弩,弩臂以柘木为芯,贴牛筋牛角,力道强劲,百步内可破轻甲,但操作繁琐,需要相当的腰力和技巧。
这些士兵大多瘦弱,长期的劳作耗干了他们的肌肉,营养不良让他们面色蜡黄。此刻抱着那沉重的弩机,不少人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看好了!兔崽子们!老子只教三遍!学不会的,今晚别想吃饭!”熊罴两步跨到队列前,一把夺过身边一名士兵的弩。那士兵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熊罴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他左脚稳稳踏住弩臂前端的铁环,弯腰,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弩弦,腰背猛然一挺,全身力量骤然爆发,伴随着一声从丹田迸出的低吼:“嗨!”
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被稳稳挂上了牙发(扳机)。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他保持这个姿势,扭头吼道:“看清楚没有?这是上弦!用腰力!腿要稳,手要狠!你们这些在矿洞里挖了十年矿石的废物,腰都他娘的被女人掏空了吗?谁腰力不足,晚饭后自觉加练石锁三百次!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没吃饭吗?大声点!”
“听见了!”这次齐整了些,但仍参差不齐。
熊罴啐了一口,迅速从腰间箭壶抽出一支三棱铁镞箭,那箭簇在阴天里泛着冷光。他将箭尾压入箭槽,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一样自然。然后平举弩身,眯起左眼,右眼透过弩臂上的望山,瞄准五十步外一排草人靶子。
“瞄准!望山对准目标,心要静,手要稳!你们这些蠢材,在矿洞里分辩矿石成色的眼力都喂狗了吗?盯着目标,想象那就是要来抢你粮食、杀你全家的巴蛮子!”他的叫骂声在细雨中传出很远,附近几个校场训练的士兵都忍不住侧目。
“放!”
扳机扣动,弩弦回弹发出“嘣”的一声闷响,弩箭离弦,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噗”地一声,箭矢正中草人胸口,将靶子射得猛地向后一颤。
“看到没有?就这么简单!现在,所有人,听我口令——”熊罴把弩扔回给那名士兵,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踏弩!”
士兵们慌忙模仿,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有人踩不稳铁环滑倒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泥浆;有人憋红了脸,额头青筋暴起,弩弦却只拉开一半;有人干脆连姿势都摆不对,手脚不知该如何协调。哀叫声、喘气声、军官的怒骂声、金属碰撞声混成一片。
熊罴和手下那些从各卫所抽来的老兵军官如狼似虎地冲进队列。这些老兵都是多年行伍,下手既狠又准,专挑要害。
“腰!用腰!你他娘的用胳膊拉得开弩吗?当这是你家婆娘的纺车?”一个老兵一脚踹在某个士兵的腿弯处,那士兵扑通跪倒在泥里。
“脚踩稳!踩稳!没吃饭吗?”另一个军官用刀鞘狠狠抽打一个士兵的小腿。
队列中段,一个特别瘦弱的年轻奴隶,看面容不过十七八岁,已经连续三次没能把弦拉到牙发位置。他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血,手臂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熊罴大步走过去,低头俯视着他。
“废物。”熊罴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那种平静更让人心悸,“名字。”
“报……报告长官……贱奴阿……阿土……”少年声音发颤。
“阿土?”熊罴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好名字。你爹娘是希望你像土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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