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风物已是截然不同。
黄土裸露,沟壑纵横,稀稀拉拉的枯草在带着砂砾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山如黛,却带着北地特有的冷硬线条。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边塞的肃杀。这里已是大梁实际控制区域的边缘,再往北,便是双方势力交错、摩擦不断的缓冲地带,也是北离游骑时常出没之地。
林知文的车队,连同那延绵十里的文气长龙,行至此处,也不得不更加谨慎。护送的文修们收敛了周身光华,那文气长龙也化为更加隐晦的流韵,盘旋在队伍上空,不再那般招摇。
这一日傍晚,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干涸河床边扎营。篝火点点,映照着众人疲惫而警惕的面容。林知文独自走出营地,立于一处土丘之上,望向北方那沉入暮色的苍茫大地。故土近在咫尺,却危机四伏,师父百里东君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那北离国师宇文拓,究竟是何等人物,竟对文道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与刻骨的敌意?
心事重重间,他忽然心有所感,目光锐利地扫向左侧一片怪石嶙峋的阴影处。
“谁?”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精纯的文气,如同水波般荡开。
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随处可见的枯木杖,缓缓走了出来。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北方老农常见的旧棉袍,头上戴着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与风霜之色,看上去与这雁门关外任何一个挣扎求生的贫苦老者并无区别。
然而,林知文在看到这老者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原地。那身影,那气息,纵然刻意收敛,改变了形貌,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绝不会错!
“师……师父?”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老者抬起头,毡帽下露出一双疲惫却依旧清澈、蕴含着智慧与沧桑的眼睛,不是百里东君,又是谁?
“知文……”百里东君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你……终于来了。”
林知文抢步上前,想要搀扶,却又在触及师父那冰凉的衣袖时顿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当年被逐出师门时的委屈与不解,这些年的漂泊与奋斗,得知师父被困北离的担忧,此刻尽数化为眼眶的酸涩。
“师父,您……您怎么在此?信中不是说……”
“信中不便多言,此地亦非说话之所。”百里东君打断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随我来。”
他引着林知文,七拐八绕,深入那片怪石深处,最终在一个极其隐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前停下。拨开枯藤,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仅能容纳三五人的天然石洞。洞内干燥,角落铺着些干草,显然百里东君在此匿身已有一段时日。
点燃一盏小小的、光芒昏黄的油灯,百里东君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示意林知文坐下,自己则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倦容。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北离国师宇文拓,他为何如此敌视文道?还有那‘破文弩’……”林知文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百里东君闭上眼,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气,也仿佛在回忆某种不堪回首的过往。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与冰冷。
“宇文拓……”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他并非仅仅敌视文道。他本身,便曾是文道中人,而且,曾是为师最寄予厚望的师兄,也是上一代文宗内定的继承人之一。”
“什么?!”林知文浑身剧震,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这个消息,比听到北离大军压境更加让他震惊!北离国师,那个欲将文道连根拔起的死敌,竟然是自己的师伯?是文道曾经的继承人?
“很意外,是吗?”百里东君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百年前,文道尚在隐秘传承,未如现今这般显于世。我与宇文拓,还有你几位早已故去的师叔伯,一同追随先师修行。宇文拓天赋极高,心性却……过于激进,乃至偏执。他认为文道不应隐于山林,而当用于争霸天下,以无上伟力统御众生,建立唯文道独尊的永恒秩序。”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石壁,回到了百年前那段岁月。
“先师屡次劝导,言文道根基在于‘教化’与‘启迪’,在于顺应人性自然,而非‘强制’与‘奴役’。但他执迷不悟,与师门理念分歧越来越大。后来……”百里东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痛惜,“后来,在一次先师闭关参悟的关键时刻,他竟暗中潜入闭关禁地,盗走了文道至高典籍——《文道总纲》的上半部,并击伤了护法的师弟,叛出师门,不知所踪。”
石洞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林知文听得心旌摇曳,呼吸急促。他万万没想到,文道与北离的仇怨,竟源自百年前这样一场惨痛的背叛!
“《文道总纲》……”林知文喃喃道,“难怪……难怪他能造出‘破文弩’这等专克文气的歹毒之物,又能洞察文道运转的某些关窍,甚至试图联合西域锁死文道传播。他手中握有总纲上半部,虽不得其神,却已窥其形,知其部分本源与弱点!”
“不错。”百里东君沉重地点点头,“他叛逃之后,隐姓埋名,最终凭借其能力与盗取的文道知识,在北离站稳脚跟,一步步爬上了国师之位。他深知完整文道的潜力与可怕,更恐惧有朝一日师门会清理门户,或者文道壮大后威胁到他凭借不完全传承建立的权威。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尚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将萌芽中的文道彻底扼杀!”
真相如同冰水,浇透了林知文全身。原来,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道统之争,更夹杂着百年前的背叛、盗窃与恐惧。宇文拓,这个文道的叛徒,为了维护自身的地位和那偷来的、不完整的权力,竟要亲手葬送文道未来的所有可能!
“师父……”林知文看着眼前苍老憔悴、如同普通老农般的师父,想到他百年来独自支撑着残破的师门,在北离的监视与压迫下艰难传承着文道火种,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敬意,“您……受苦了。”
百里东君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苦不算什么。能看到文道在你手中发扬光大,看到它真正扎根于民,惠泽天下,为师……甚慰。”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知文,“只是,眼下危机,前所未有。宇文拓蓄谋百年,其势已成。知文,你此番北来,可有应对之策?”
林知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师父那布满老茧、冰凉的手。
“师父,文道已非百年前隐于山林的秘传。它生于民,长于野,其根须已深入这天下土壤。宇文拓纵有《文道总纲》上半部,纵有破文弩,也斩不断这亿万民心所向,灭不了这文明传承之火。”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如山:
“他欲扼杀,我便让它生长得更加茁壮。他欲以力破之,我便以更广阔的道应对之。这北离,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不该是他宇文拓一手遮天的地方。”
师徒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这北境边关的寒夜石洞中,跨越了百年的恩怨与岁月的隔阂。
一场围绕文道存亡、清理门户的正名之战,即将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上,拉开血与火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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