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带着凉气的晨光,透过稀疏的草叶子缝,落在了北忘紧合的眼皮上。
他眼皮子颤了颤,极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头一眼瞅见的是灰蒙蒙的天,几片薄云,还有近处被晨光照出廓子的、挂着露水的枯草尖。
脑壳里像是灌满了又湿又沉的沙土,坠得慌,转不动。
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人拆了又胡乱拼回去,又酸又痛,使不上半点劲。
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嘴皮子更是裂了口子,一动就疼。
顶难受的是魂儿里头。
那儿空落落的,又时不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细密的抽疼,像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他三魂七魄上慢慢地刮。
他晓得,这是魂念耗干、又被那红丝线磨蚀后落下的伤,没个十天半月,怕是缓不过来。
他费力地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子,眼光艰难地扫向旁边。
接着,他就瞧见了南灵。
她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儿,背靠着块半人高的石头,脸朝着他这边。
晨光朦朦,照在她身上,却像照不进去。
她脸上没一点血色,白得像新糊的窗户纸,又像河底冲了千万年的冷玉,透着一股子不像人的、冰凉的样。
那双总是空茫茫望着远处的眼睛,这会儿微微低垂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影,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她身上那件白衣,在晨光里也显得有些黯,不如往日那么扎眼。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也成了块没活气的石头,只有偶尔被晨风吹动的几缕头发丝,证明她还“在”那儿。
昏死前的种种光景,像冲垮了堤的洪水,猛地冲进北忘乱糟糟的识海——
鬼市长街的乱、魂弈台上的险、巷子里的围追堵截、百魂叟的鬼幡、嫁衣冥妃的红丝线……
末了,是南灵身上猛炸出来的那股吓人威势,话出规矩随断了丝线,还有她撕开地界带他逃出来时,那张白得透亮的脸……
数不清的想问,像烧滚的水,在他喉咙里翻腾,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张了张嘴,试了几回,才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哑得不成调的声儿,比蚊子哼哼响不了多少:
“刚……刚才……那……”
他喘了口气,聚起点力气,眼睛死死盯着南灵,问出了那个在心底最深处打转的问:
“你……到底是啥来路?”
声儿落在这静得只有晨风掠过的野地里,带着一丝难察觉的颤,和浓浓的、化不开的不解与探问。
南灵听见了。
她低垂的眼睫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可她没立刻抬头,也没答话。
那空茫的眼仁儿,好像更深了些,里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又静下去。
静默在两人中间漫开,只有风穿过草棵子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南灵才慢慢抬起眼。
她的眼光,却没和北忘那塞满疑问的眼神对上,而是微微偏开,落在了旁边地上搁着的、北忘那个旧水囊上。
她伸出手,拿起水囊。
那手,在晨光里也显得顶顶苍白,指头尖几乎透亮。
她把水囊递向北忘,动作有些生硬,像是为了做完某个定好的“照看伤者”的令子。
“喝水。”她的声儿,又变回了那种平平板板的调子,只是比平时更轻,更淡,带着股掩不住的乏,
“你魂儿伤着了,里头还不安稳,有没散尽的怨气。”
她顿了一下,像是经过了极短却又准的盘算,给了个明白的“吩咐”:
“往后七天,得静养。不能动气,不能劳累,”
她总算抬起眼,眼光平静地扫过北忘灰败的脸,落在他眉心那儿,那里好像还绕着极淡的、寻常人瞧不见的灰气,
“尤其是,不能用你那身的愿力。一丝一毫都不成。不然,伤了根脚,日后麻烦更大。”
她的话,条理清楚,指得明白,完全是在说一个凭瞧见和“盘算”得来的断判。
关于北忘的伤损,关于将养的期限,关于忌讳。
可偏偏,对北忘那个顶紧要、顶直白的问——
“你到底是啥来路?”——她一句没提。
没认,没否,甚至连句含糊的搪塞都没有。
她只是用这种近乎生硬的、扯开话头的法子,把话头子完全拉回到了北忘的伤损上。
可这种故意的躲闪,在这光景下,反倒比什么直白的回话,都更清楚地指向了那个让人心惊的答案。
北忘看着她递过来的水囊,看着她躲闪的眼光,听着她那些关于伤损的、冰冷却“在行”的吩咐,心里头那翻腾的疑问,非但没平,反倒沉了下去,化成种更杂更难说的滋味。
他没再去追问。
只是默不作声接过那冰凉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口。
清水划过干得发疼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时的松快,却也冲不去心头的万千思量。
晨光渐渐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挂满露水的野草上。
一个满肚子疑问却不再开口,一个来路不明却故意躲闪。
两人都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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