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誓言
楚珩醒来后的第三日,宫中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留下的最后痕迹。
流珠每日寅时三刻准时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披衣起身,亲自到小厨房盯着火候,为楚珩熬制参汤。她知道楚珩失血过多,需要温补,便特意向沈青囊请教了药膳方子,精选长白山的百年老参,配以红枣、枸杞、桂圆,文火慢炖两个时辰,直到汤色澄黄,药香四溢。
这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偏殿时,流珠端着描金漆盘走进来,盘中白玉碗里的参汤还冒着袅袅热气。沈青囊正在为楚珩换药,拆开绷带后,那些狰狞的伤口显露出来——最深的一处从左肩斜划至右肋,皮肉外翻,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但依旧触目惊心。
“公主来了。”沈青囊退开半步,恭敬地行礼。
流珠将漆盘放在床边的紫檀木矮几上,目光落在楚珩的伤处,心头像是被什么攥紧了,呼吸都滞了滞:“沈太医,这些疤痕……日后能完全消除吗?我听说伤及筋骨的疤痕,最难消退。”
沈青囊捻着花白的胡须,温和笑道:“公主不必太过忧心。老臣配制的玉肌膏中加入了南海珍珠粉、天山雪莲、东海珊瑚髓等十三味珍贵药材,最能生肌祛疤。只要每日涂抹,配合内服调理,假以时日,疤痕定会淡去。”说着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羊脂白玉罐,“这是新配制的一批,待楚将军伤口完全愈合结痂脱落后便可使用。只是……”他顿了顿,“伤及肺腑的那处,可能会留下浅痕。”
楚珩却毫不在意,反而安慰流珠:“公主,男子汉大丈夫,战场厮杀,留几道疤是荣耀的印记。倒是您——”他目光温柔地看向流珠,在她手臂和脖颈处扫过,“那日我见您身上也有多处伤口,可都愈合了?手臂上那道被弯刀划伤的,我看着颇深。”
“早就好了。”流珠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起白玉碗,“你昏迷这三日,沈太医每日都来为我换药,如今只留下几道浅粉色痕迹,再过些时日就能消退。”她用白玉勺轻轻搅动参汤,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楚珩唇边,“反倒是你,这一身伤,处处都是为了护我而受的。那日若不是你推开我,靖王那一剑刺穿的就是我的心口。”
这亲昵的举动让楚珩耳根微微发红。他自幼习武,十二岁便随父出征,习惯了军旅的粗粝生活,从未被人如此细致地照料过。但看着流珠关切的眼神,他没有推拒,顺从地喝下参汤。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参的微苦和枣的甘甜,一直暖到心底。
沈青囊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欣慰。他收拾好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片宁静温暖的时光留给两人。
一碗参汤见底,流珠放下碗,从袖中取出素帕为楚珩拭了拭唇角。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因常年握笔而有一层薄茧,轻轻擦过楚珩的唇时,两人都微微一顿。
“楚将军……”
“公主……”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四目相对间,流珠看到楚珩眼中与自己一样的紧张和期待,忽然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如春花绽放,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凝重。
“你先说。”楚珩也笑了,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却掩不住眼中的温柔。他伸手握住了流珠放在膝上的手,那只手冰凉柔软,在他宽大粗糙的掌心显得格外纤细。
流珠深吸一口气,反握住他微凉的手掌,感受着他掌心因常年握剑而生出的厚茧。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进他眼底,仿佛要透过那双深邃的眼眸,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楚珩,那日在战场上,当你为我挡下靖王那一剑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时我才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楚珩屏住呼吸,静静听着,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我明白了人生无常,明白了有些话若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流珠眼中泛起水光,“我明白了身份、地位、规矩,所有这些束缚,在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我明白了我的心——它早就不属于我自己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楚珩,若你愿意,等你伤好后,我想向父皇请旨,求他……”
“公主。”楚珩突然打断她,眼中却漾开温柔如春水的笑意,“您可知,早在三年前,在御花园初见您那日,臣的心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流珠怔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那个遥远午后的阳光和荷香。
三年前的初见
三年前,永昌十七年,初夏。
那时的流珠还不是公主,只是浣衣局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因着一手出色的绣工,她被临时抽调去御花园帮忙修剪花枝、清洗石径——这是宫里嬷嬷们心照不宣的规矩,让那些容貌出众或有特长的宫女偶尔去御花园“露面”,万一被哪位贵人看中,便是飞上枝头的机会。
那日午后,阳光正好。流珠蹲在荷花池边的青石板上,手中攥着一小包鱼食——这是她用省下的半个月月钱买的。池中锦鲤成群,红的、金的、白的,在碧绿荷叶间穿梭,阳光透过水面,在鱼鳞上折射出斑斓光彩。
她撒下一把鱼食,鱼儿们争相涌来,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流珠看着它们争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那笑容纯粹干净,不掺任何杂质,仿佛整个世界的烦恼都与她无关。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的宫墙拐角,一个年轻侍卫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她整整一刻钟。
那是楚珩人生中第一次轮值御花园守卫。他穿着三等侍卫的靛蓝色劲装,腰佩长刀,本该目不斜视地巡视,可那个蹲在池边的身影,像磁石一样吸引了他的目光。
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绿色宫装,头发简单地绾成双髻,没有任何首饰,只在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粉色蔷薇——想来是从园中摘的。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偶尔眨动时,像蝴蝶振翅。最打动楚珩的是她的笑容,那么纯粹,那么干净,仿佛能洗净世间所有尘埃。
他想上前,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想看她转过头来的模样。可脚步刚动,又停住了——他只是个三等侍卫,无权与宫女搭话,更何况是这样唐突的打扰。
就在这时,流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楚珩永远记得那一刻——少女的眼睛清澈如秋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化为礼貌的微笑,轻轻点头示意,然后便转回头,继续喂鱼。整个过程不过一瞬,却像烙印般刻在了楚珩心里。
后来他辗转打听,才知道她是浣衣局的宫女,姓苏,名流珠,原是江南织造苏明远的女儿,因父亲卷入贪墨案被抄家,女眷没入宫廷为婢。那年她刚满十四岁。
从那以后,楚珩开始有意无意地“路过”浣衣局。他知道她每日寅时起床,在井边打水洗衣,一洗就是一整天;知道她常被苛刻的刘嬷嬷刁难,罚跪、克扣饭食是常事;知道她夜里会偷偷点一盏小油灯,借着微光读书认字——那些书是她用绣品跟识字的老太监换来的;知道她每月领了微薄的月钱,总会省下一部分,接济其他更困苦的宫女。
他想帮她,可他那时只是个三等侍卫,人微言轻。他只能在她被罚跪时,“恰好”有紧急军务需要传递,支开巡查的太监;在她生病发烧时,托相熟的医女“偶然”路过,送去药材;在她饿肚子时,让自己的妹妹扮作送菜农妇的女儿,将点心碎银“掉”在她必经的路上。
这些细碎的关怀,流珠一直以为是命运偶然的眷顾。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将这些点点滴滴串联起来,明白那是怎样一份深沉而小心翼翼的守护。
迟来的告白
偏殿内,楚珩的声音将流珠从回忆中拉回。
“……后来您成了公主,我成了您的侍卫。”楚珩的目光悠远,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些过往,“我告诉自己,只要能留在您身边守护您,便是此生最大的福分。我不敢奢望更多,那份心意被我深深埋藏,可它就像种子,在黑暗中悄悄生根发芽,时日越久,越是枝繁叶茂,再也抑制不住。”
他握紧流珠的手,那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的赤诚如同最纯净的火焰:“公主,若您不嫌弃臣只是一个粗鄙武夫,若您愿意与臣共度余生,臣愿用毕生守护您,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臣没有显赫家世,没有滔天权势,只有一颗真心,和这把愿为您斩尽一切荆棘的剑。”
泪水模糊了流珠的视线。她用力点头,珍珠般的泪珠滚落脸颊,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楚珩,我不要什么显赫家世,不要什么滔天权势,我只要你这个人,要你这颗心。我要你在身边,平安喜乐,白首不离。”
楚珩想坐起身,想要拥抱她,想要将这份失而复得的幸福紧紧拥入怀中。可刚一动,胸口的伤就传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别动!”流珠连忙按住他,眼中满是心疼,“小心伤口崩裂。”
“可是我想抱抱您。”楚珩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渴望,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想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流珠看着他眼中的赤诚,心软成了一汪春水。她犹豫片刻,终于俯身,轻轻靠进他怀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楚珩用未受伤的右臂环住她,手臂结实有力,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满足地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三年等待终于圆满的释然。
“真好。”他在她发间低语,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公主,此生能得您青睐,楚珩死而无憾。”
“不许说死。”流珠在他怀中闷声道,脸颊贴着他单薄的中衣,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和温热体温,“我们要一起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看遍山河,儿孙满堂。”
“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楚珩轻笑,胸腔的震动传到流珠耳中,让她觉得无比安心踏实。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美好,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处。
骤起的波澜
然而深宫之中,宁静永远是短暂的。
就在两人相拥的时刻,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声响和侍卫压低的禀报声。流珠连忙起身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襟和发髻,刚坐正,就见一名身穿玄甲、腰佩长刀的侍卫匆匆入内,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启禀公主、楚将军,安王殿下紧急有请,说是西南八百里加急军报,拜月教余孽有了新动向!”
温情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流珠与楚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方才的柔情蜜意瞬间被现实的危机取代,两人迅速切换到了应对状态。
“我这就去。”流珠起身,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楚珩,“你好好休息,不许逞强。这些事有我和皇叔处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
楚珩却摇头,挣扎着要起身:“公主,让我一起去。我对拜月教的了解比朝中大多数人都深,这些年暗中调查,掌握了不少他们的人员脉络和行事风格。此等关头,多一份了解就多一分胜算。”
“可是你的伤——”流珠看着他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满眼担忧。
“已无大碍。”楚珩坚持,自己伸手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沈太医昨日还说我恢复得比预期快,适当走动有助于气血流通。况且,”他看向流珠,眼神坚定,“我说过,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流珠看着他眼中的坚决,知道劝不住这个固执的人。她轻叹一声,妥协道:“好,但你要答应我,若觉得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不许硬撑。”说着唤来两名侍卫,“你们搀扶楚将军,小心些。”
“是!”两名侍卫恭敬应声,一左一右搀扶住楚珩。
楚珩在两人的搀扶下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流珠走在他身侧,时不时侧目看他,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骄傲——这就是她选择的人,无论伤得多重,骨子里的坚韧从不曾折损分毫。
议事殿中的密谋
议事殿位于皇宫前朝东侧,是皇帝与重臣商议军国大事之所。殿高九丈,面阔七间,进深五间,黑瓦红墙,庄严肃穆。殿内三十六根两人合抱的楠木柱撑起穹顶,柱上雕着蟠龙祥云,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四壁悬挂着历代名臣画像和疆域图。
流珠扶着楚珩走进大殿时,安王与瑞王已等候多时。殿内烛火通明,十八盏青铜仙鹤灯将每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北墙上挂着大幅的《大启疆域全图》,西南边境一带被朱笔圈出数个红圈,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
安王站在地图前,背对着殿门,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他今日穿着暗紫色蟠龙常服,头戴玉冠,虽已年过五旬,鬓角染霜,但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见到流珠扶着楚珩进来,他眉头微蹙,声音沉稳中带着关切:“楚将军伤势未愈,不该如此操劳。这些事有我们处理即可。”
楚珩在流珠搀扶下在紫檀木圈椅上坐下,抱拳道:“多谢安王殿下关怀。但事关重大,臣不能置身事外。况且臣对拜月教有些了解,或许能提供些许线索。”
瑞王站在安王身侧,已经完全褪去了往日的阴鸷和戾气。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锦袍,腰系玉带,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中,眉头紧锁,显得忧心忡忡。与半月前天坛决战时相比,他瘦了些,但眼神清明,神态沉稳,判若两人。
见人到齐,瑞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根据西南驻军八百里加急军报,拜月教虽在天坛一战中损失惨重,教主靖王伏诛,但教中四大护法只折损了‘血月护法’一人,其余‘残月’、‘新月’、‘晦月’三大护法带着约两百名核心教众,趁乱逃往西南云雾山一带,目前下落不明。”
“西南?”流珠心中一凛,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西南边境,“那不是靠近南疆十万大山?”
“正是。”安王沉声道,用手中的玉如意指向地图上的山脉,“更棘手的是,据潜伏在南疆的密探回报,拜月教与南疆‘黑巫族’、‘血藤部落’等数个部落素有勾结。他们逃往西南,恐怕不是单纯为了藏身,而是想借南疆蛮族之力卷土重来。”
楚珩若有所思,手指轻敲椅臂:“靖王生前曾七次秘密出使南疆,每次都打着‘采购药材’、‘探查矿脉’的幌子。臣一直怀疑他在南疆有所布置。去年秋猎时,臣曾奉命追剿一伙流窜至边境的盗匪,在苍龙岭附近的山洞中发现了拜月教的祭坛和大量物资,当时以为只是零星教众建立的据点,如今想来,恐怕那时他们就在经营西南通道了。”
“还有一事。”瑞王迟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叠用火漆封着的信件,走到流珠面前,“在彻底清查靖王府时,我们在书房暗格中发现了这些密信。用的是拜月教特有的密文,已经请精通密码的先生破解了。”他将信件递给流珠,“其中提到拜月教似乎在寻找一样东西,反复用‘逆转乾坤,改天换地’、‘龙归正位,天命重铸’等词语描述,但具体是什么,信中并未明说。”
流珠接过信件,快速翻阅。这些信纸已经泛黄,边缘有虫蛀痕迹,显然有些年头了。字迹工整却透着诡异,用的是掺了金粉的墨汁,在烛光下隐隐反光。信中多次出现“龙吟之地”、“心之所向”、“千年之机”等隐晦词汇,落款处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一弯残月被荆棘缠绕,正是拜月教的图腾。
“逆转乾坤?”流珠低声重复,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难道与皇室秘辛有关?”
安王摇头,走到御案后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盏:“皇室秘藏典籍中从未有过此类记载。太祖、太宗、仁宗三代帝王的手札、起居注我都仔细翻阅过,没有任何关于‘逆转乾坤之宝’的记述。”他顿了顿,“但不可不防,拜月教行事诡谲阴毒,所图甚大。靖王潜伏朝堂二十年,暗中培养势力,绝不只是为了皇位那么简单。”
楚珩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臣记得,祖父在世时曾提及一桩旧事。说是太祖皇帝当年在苍龙岭遇险,得一位云游道人相助,那道人在临终前赠太祖一物,言‘此物镇国,可保大启三百年气运’。但具体是何物,藏在何处,只有历代皇帝口口相传,不入典籍。”
大殿内陷入沉默。烛火跳跃,将四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金砖地上,随着火光晃动而摇曳不定,如同此刻众人心中的不安。
良久,安王才缓缓道:“无论如何,当前要务有三。”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其一,加强西南边境防务,调遣精锐部队驻守各关隘要道,严防拜月教与南疆蛮族勾结作乱。其二,暗中派遣得力探子深入南疆,查明拜月教动向,摸清他们与哪些部落有勾结。其三,继续肃清靖王余党,朝中、军中、地方,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看向瑞王,目光中既有审视也有期待:“瑞王,西南军务素来由你管辖,云、贵、川三省的驻军将领多是你旧部。此番布防之事,还需你多费心。”
瑞王立刻上前一步,郑重行礼,腰弯得很深:“皇叔放心,臣定不负所托。这些日子臣已连夜梳理了西南驻军情况,核查将领背景,拟定了详细的布防方案。”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双手奉上,“这是臣与几位幕僚商议后拟定的《西南边防策》,请皇叔过目。”
安王接过文书,就着烛光仔细阅读。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流珠站在一旁,看着瑞王恭谨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曾经野心勃勃、不惜与靖王勾结的皇兄,如今是真的变了。这半月来,他处理政务兢兢业业,每日天不亮就到户部核查赈灾钱粮,亲自到京郊粥棚给灾民施粥,将自己的俸禄拿出一半设立慈幼院收留战争孤儿。前日流珠去巡视京郊,亲眼看见他将自己的狐皮斗篷披在一个衣衫单薄的孩子身上,蹲下身温声询问孩子的家人是否安好。
那双曾经被权欲蒙蔽的眼睛,如今清澈坚定,看向百姓时是真切的关怀,看向她和安王时是诚恳的敬重。流珠愿意相信,人心中的善念一旦被唤醒,便会如星火燎原,再难熄灭。
安王看了约一刻钟,才放下文书,脸上露出赞许之色:“考虑周详,部署得当。尤其对南疆各部落的分析,很到位。”他看向瑞王,“三日后启程,可有问题?”
“没有。”瑞王立刻道,“臣已安排好府中事宜,随行人员也已选定,都是忠诚可靠的旧部。三日后辰时,准时出发。”
安王点头:“记住,稳住边防即可,切莫贸然深入南疆。十万大山地形复杂,瘴气毒虫遍布,蛮族部落又排外凶悍。等探子传回确切消息,摸清拜月教的藏身之处和意图,再做下一步打算。”
“臣明白。”
议毕已是午时三刻。阳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众人行礼告退,流珠扶着楚珩慢慢走出议事殿。
秋日午后的漫步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烈,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披在宫殿的金瓦红墙上。宫道两旁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比初秋时更加浓郁甜腻,几乎化不开,随着微风在空气中流淌。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报时的钟,沉厚悠长,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你在想什么?”楚珩注意到流珠的沉默。她的眉头微蹙,眼神飘向远方,显然心事重重。
流珠轻叹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我在想,这太平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就像这桂花,开得最盛时,离凋谢也就不远了。”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远处宫墙上巡逻的士兵,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拜月教就像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楚珩,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从未进宫,如果我只是江南一个普通绣娘,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些江山社稷的重担,不用整日忧心阴谋叛乱、边境安危?”
楚珩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他比流珠高出一个头,此刻微微低头,目光温柔而深邃:“公主,命运选择了您,不是因为您需要这些考验,而是因为这些考验需要您。”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您或许觉得累,觉得身不由己,但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您而活,因您而看到了希望。天坛一战,百姓们跪拜的不是‘公主’这个尊贵的身份,而是那个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守护他们的流珠。”
流珠眼眶发热:“可我也会怕。怕自己能力不足,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怕自己判断失误,辜负了父皇的托付和百姓的期望;怕……怕终有一日,我会像母妃那样,在这深宫之中耗尽心血,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展露这样的脆弱。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在浣衣局受罚挨饿时,在被其他宫女欺凌时,在得知父亲冤案时,她都咬牙挺着,从不示弱。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愿意卸下所有铠甲。
“怕很正常。”楚珩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正是因为会怕,才更显勇敢。公主,您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再苛责自己。”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您不是一个人。您有安王殿下,有瑞王,有沈太医,有千千万万忠心于大启的臣民。还有我。”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只要有臣在,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拜月教也好,南疆蛮族也罢,无论什么危险,臣都会挡在您身前。这是臣的誓言,至死不渝。”
“我不要你挡在我身前。”流珠摇头,泪珠终于滚落,“我要你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楚珩,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不要再像那日天坛上那样,独自承担所有危险。”
楚珩心中一暖,像是被温热的泉水包裹。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那只冰凉柔软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宽大粗糙的掌中:“好,我答应。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宫道青石板上紧紧依偎在一起。桂花的香气依旧浓郁,但此刻闻起来不再甜腻,反而带着一种安宁的芬芳。
瑞王离京
三日后,辰时,宫门外。
秋风已带寒意,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瑞王一身银甲,外罩猩红披风,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上,英武非凡。他身后是三千精锐骑兵,个个铠甲鲜明,刀枪如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流珠与安王亲自送至宫门。流珠今日特意穿了正式的公主朝服——明黄色绣金凤宫装,头戴九翟四凤冠,珍珠流苏垂至肩头,庄重威严。她走到瑞王马前,仰头看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
“皇兄此去,关山万里,务必保重。”她将锦囊递上,“这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是沈太医配制的解毒丹和驱瘴散,西南多瘴气毒虫,这些可防万一;二是边境各土司的详细资料和关系脉络,我让幕僚连夜整理的;三是我的一封亲笔信,若遇到当地土司为难,可出示此信,他们看在我母妃的份上,应当会给几分薄面。”
瑞王的生母容妃原是西南黔州土司之女,二十年前入宫为妃,虽已故去多年,但在当地部落中仍有影响力。流珠思虑周全,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瑞王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显然不止装了书信药物。他打开一看,锦囊底层竟有十片金叶子,每片都有二两重,金光灿灿。他心中一热,知道这是流珠给他应急用的——西南偏远,有时金银比圣旨管用。
“多谢公主。”瑞王将锦囊小心收进怀中,抱拳行礼,声音有些哽咽,“朝中事务,就拜托你和皇叔了。”他看向安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深深一礼,“皇叔,从前是侄儿糊涂,被权欲蒙心,险些酿成大错。今后定当洗心革面,为大启尽忠,为百姓效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安王扶他起来,眼中也有感慨。他拍了拍瑞王的肩,手劲很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心去吧,京城有我们在。记住八个字:稳住边防,切忌冒进。”
“臣谨记。”瑞王重重点头,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墙,那朱红的城墙,金色的琉璃瓦,飞檐斗拱的宫殿,是他曾经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占据的地方。可如今再看,心中竟无比平静——原来放下执念后,世界如此开阔。
“出发!”他扬起马鞭,声音洪亮。
三千铁骑应声而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轰响,如闷雷滚过地面。尘土飞扬中,瑞王一马当先,猩红披风在身后猎猎飘扬,像一面燃烧的旗帜。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漫天烟尘缓缓沉降。
流珠站在宫门前,久久凝望。秋风扬起她冠上的珍珠流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直到安王轻声提醒,她才收回目光。
“珠儿,你似乎很在意瑞王。”回宫的路上,安王状似无意地问道。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
流珠点头,声音很轻:“皇叔,我觉得皇兄是真的变了。这半月来,他处理政务兢兢业业,每日天不亮就到户部衙门,亲自核对每一笔赈灾款项;他去京郊粥棚,不是做样子,是真的挽起袖子给老人盛粥,抱着孩子问他们冷不冷;他将自己大半俸禄拿出来,在城南设立慈幼院,收留那些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孩子。”她顿了顿,“那日我去慈幼院,看见他蹲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前,耐心地教她认字,那孩子叫他‘瑞王伯伯’,他笑得特别温暖。”
安王目光深远,望着宫道尽头巍峨的太极殿:“人是会变的。但真正的改变需要时间检验。珠儿,你可以给他机会,可以相信他的诚意,但也要保持必要的警惕。毕竟,他曾离皇位那么近,那种至高无上的诱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放下的。权力的滋味,尝过的人最难戒。”
“我明白。”流珠轻声说,声音却坚定,“但我更愿意相信,人心中的善念一旦被唤醒,便会如星火燎原,再难熄灭。皇叔,您不也觉得,给真心悔过之人机会,比一味防备、猜忌更重要吗?若人人都不敢相信他人的改变,这世间该多冰冷啊。”
安王侧目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欣慰的笑意。他停下脚步,认真打量这个侄女——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孩,而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胸怀。
“你越来越有你父皇的风范了。”安王感慨道,眼角的皱纹舒展,“好,就依你。我们且看瑞王此番表现。若他真能守住西南,安定边境,便是大启之福,也是他的造化。”
两人继续前行,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宫墙上,一长一短,并肩而行。
意外的发现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又过了半月。楚珩的伤势已大为好转,可以在宫中缓步行走,甚至能练一些简单的拳脚活动筋骨。沈青囊每日来为他针灸,辅以汤药,恢复速度之快,连这位老太医都啧啧称奇。
这日午后,楚珩正在偏殿院中练习握力——沈青囊说这对恢复手臂力量至关重要。他双手各握一个二十斤的石锁,缓缓平举,再慢慢放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就在这时,流珠匆匆而来,面色凝重,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你们都退下。”流珠屏退左右,连院中洒扫的太监也都遣走了。
楚珩放下石锁,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汗,挥手也让自己的侍卫退到院外。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梧桐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怎么了?”楚珩走到流珠面前,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
流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着他走进殿内,关上门窗,这才打开那个紫檀木匣。匣中铺着红色丝绒,上面放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纸边缘已经破损,有明显虫蛀痕迹,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沈太医今日一早送来的。”流珠压低声音,“他在整理靖王府抄没的典籍时,在一本《南疆风物志》的封皮夹层中发现的。”
楚珩小心翼翼地展开羊皮纸。纸很脆,他动作极轻,生怕弄碎了。当图纸完全展开在紫檀木桌案上时,楚珩的脸色骤变,瞳孔猛然收缩。
“这是……”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皇陵的内部构造图!”
“你确定?”流珠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楚珩亲口确认,心中还是一沉,像压了块巨石。
楚珩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指着图纸上的几处标记,声音低沉:“这里,乾位甬道,长九丈七尺,宽一丈二尺,两侧各有七盏长明灯。这里,坎位墓室,穹顶高五丈四尺,绘二十八星宿图。还有这里——”他的手指停在一处用朱笔细细绘制的机关上,“子母连环弩,一触即发,可连发七十二箭,覆盖整个墓道。”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这些细节,只有参与修建皇陵的工匠和历代守陵将军才知道。臣曾随先帝祭陵时,听守陵的赵将军提过几句,但也没有如此详细!这张图……连最隐秘的通风道、排水渠都标注出来了,这绝不是外人能绘制出来的!”
流珠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深渊。她指向图纸上一处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位置,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字体古拙:“你看这里。”
楚珩凑近细看。那红圈画在皇陵最深处的主墓室下方,旁边那行小字写着:“龙心所在,逆天改命。”字迹殷红如血,在泛黄的羊皮纸上格外刺目。
“龙心……”楚珩喃喃重复,忽然猛地抬头,“公主,臣想起一件事!”
“什么?”
“臣的祖父,楚老将军,临终前三日,曾将臣叫到病榻前。”楚珩陷入回忆,眉头紧锁,“那时祖父已经神志不清,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胡话。但有一句臣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说的时候突然抓住臣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眼睛直直盯着臣,特别清醒。”
他模仿着祖父当时的语气,声音苍老而沙哑:“‘珩儿,你记住……龙心镇国,气运绵长……非到山河破碎、社稷倾危时,绝不可动……动了,便是逆天改命,要遭天谴的……’”
流珠倒吸一口凉气:“龙心镇国……和这图纸上的‘龙心所在’对上了!”
楚珩点头,面色凝重如铁:“当时臣只有十四岁,以为祖父病重说胡话,并未深究。如今看来……”他的手指按在“龙心”二字上,“恐怕确有其物。而且,拜月教找的,很可能就是这个!”
流珠想起瑞王在议事殿中提到的密信内容——“逆转乾坤,改天换地”。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手脚冰凉。
“沈太医查阅了大量古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在一本前朝野史《龙眠录》中找到了线索。传说大启开国太祖在修建皇陵时,曾请来一位世外高人,在皇陵深处设下风水大阵,阵眼处埋有一件镇国宝物,名为‘龙心’。据说此物能聚拢国运,镇压龙脉,但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
“如果拜月教找的就是这个……”楚珩接口道,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西南边境一直划到北方的皇陵,“那他们逃往西南就完全说得通了。皇陵位于京城以北的苍龙山,从西南绕道,穿越南疆十万大山,再北上……虽然路途遥远艰险,但若能避开朝廷眼线,确实是一条隐秘的路线。而且南疆蛮族擅长在山地密林中行动,有他们带路,穿越险地并非不可能。”
流珠想起瑞王信中提到的边境异动——有黑衣人在山中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入口;南疆商人频繁出入,携带的货物中藏有兵器。她心中的不安像潮水般上涨,几乎要淹没理智。
“皇兄说边境村寨有陌生人出入,如果拜月教已经派人潜入,那他们可能已经……”她不敢说下去。
楚珩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公主,您打算如何?”
流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要亲自去一趟皇陵。”
“不行!”楚珩几乎是立刻反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绝对不行!若拜月教真盯上皇陵,那里现在就是龙潭虎穴。公主身份尊贵,怎能亲身涉险?况且您刚经历大战,身上旧伤未愈,这一路颠簸……”
“正是因为身份尊贵,才更该承担责任。”流珠打断他,目光坚定如磐石,“楚珩,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有些事,我必须去做。守陵的赵将军是我父皇旧部,忠心耿耿,我可以向他询问皇陵近况,查看是否有异常。只有亲眼看过,我才能判断形势,决定下一步如何应对。”
见楚珩还要反对,流珠按住他的手,声音放柔了,却更加坚定:“而且,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件事必须尽快查明。拜月教行事诡谲阴毒,若真让他们得逞,动了所谓的‘龙心’,后果不堪设想。你祖父不是说吗?‘逆天改命,要遭天谴’,那天谴恐怕不只是对个人,而是对整个大启!”
楚珩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知道自己劝不住。流珠平日里温和如水,可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太了解她了——正是这份看似柔韧实则坚韧的性子,让她在浣衣局那样的环境中活下来,让她在深宫倾轧中保持本心,让她在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臣陪您一起去。”
“你的伤——”
“已无大碍。”楚珩抢白道,为了证明还挥了挥手臂,“沈太医昨日刚说过,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出门走动了,只要别剧烈运动。而且,”他看向流珠,眼神恳切,“臣对皇陵一带地形熟悉,早年随父亲去过几次,能帮上忙。更重要的是,我说过,从今往后,无论去哪里,做什么,我们都一起。”
流珠看着他眼中的坚持,知道再反对只会让他更担心。她轻叹一声,终于点头:“好,我们一起去。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公主请说。”
“第一,若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不许硬撑;第二,路上一切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第三,”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无论发生什么,保命第一。我要你活着,完好无损地回来。”
楚珩心中涌起暖流,郑重地握紧她的手:“臣答应。三件事,都答应。”
两人商定三日后启程。为免打草惊蛇,流珠只告诉了安王要去皇陵祭拜先帝,说是父皇忌日将近,想去陵前尽孝。安王虽有些疑虑——往年祭陵都是秋末冬初,今年似乎早了半月——但想着流珠素来孝顺,去祭拜父皇也是常理,便同意了,只是再三叮嘱多带侍卫,早去早回,绝不可在宫外过夜。
流珠一一应下,心中却另有打算。
深夜的警示
出发前夜,流珠正在寝宫收拾行装,瑞王从西南寄来的第二封书信到了。
信使是半夜入宫的,满身风尘,铠甲上还沾着夜露和泥土。他将密封的铜管交给当值侍卫,侍卫不敢耽搁,立刻送到了流珠寝宫。
流珠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拆开铜管。信很长,写了整整五页纸。瑞王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但内容详尽得令人心惊。
信中写道,边境的异动愈发明显了。三日前,黑水寨的猎户在山中打猎时,发现一伙黑衣人在苍龙岭北麓活动,约二十余人,个个身手矫健,似乎在寻找什么入口。根据寨中九十岁的长老回忆,苍龙岭中有一条前朝开凿的秘密古道,据说可直通北境,但具体入口早已湮没在荒草乱石中,无人知晓。
更让流珠心惊的是下面这段:
“……三日前,一伙自称来自南疆‘百草谷’的商人进入黔州集市,共八人,领头的自称姓盘。他们贩卖珍稀药材和香料,价格低廉,很快便与当地商号达成交易。然臣派去的探子发现,这些人在集市关闭后并未离开,而是在城外破庙中聚集。探子冒险靠近,听见他们用南疆土语交谈,提到‘月神指引’、‘龙眠之地’、‘三日后汇合’等词。更可疑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货物中,有三口木箱异常沉重,趁其不备撬开查看,里面并非药材,而是弯刀、弓弩等兵器,以及……攀岩用的铁爪和绳索。”
流珠读到此处,手一抖,信纸差点掉落。她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臣已暗中调遣五百精兵,化装成山民、商贩,在边境各要道布控。但南疆地形复杂,山林密布,若这些人真如臣所疑是拜月教余孽,且有当地蛮族带路,恐怕难以全部拦截。为防万一,臣已传令各关卡加强盘查,但……效果恐有限。”
信的末尾,瑞王的字迹更加潦草,显然心情沉重:
“公主,臣有预感,拜月教所图甚大,绝非寻常叛乱。他们提及的‘龙眠之地’,臣查阅典籍,可能指的就是皇陵所在苍龙山。若臣猜测属实,他们的目标恐怕是……公主务必小心,加强宫中守卫,近期莫要离宫。臣会尽快查明真相,一有消息立即传回。”
流珠放下信纸,手指冰凉。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看来拜月教确实与南疆勾结,而且……他们已经行动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寝宫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流珠猛地回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软剑上——那是楚珩送她的,她一直贴身佩戴。
“是我。”楚珩的声音传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常服,外面披着墨色斗篷,显然也是匆匆赶来,“侍卫说西南有紧急军报,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流珠松了口气,将信递给他。楚珩就着烛光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读到“龙眠之地”时,他猛地抬头:“公主,他们果然在打皇陵的主意!”
“而且已经派人潜入了。”流珠走到桌边,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西南到皇陵,如果走官道至少要一个月,但如果走那些不为人知的古道,加上有人带路,可能只需要半个月。瑞王这封信是三日前写的,如果拜月教的人那时已经出发……”
“现在可能已经快到皇陵附近了。”楚珩接口,眼中闪过寒光,“公主,我们必须立刻出发,赶在他们前面!”
流珠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们得改变计划,不能大张旗鼓地去皇陵,那样等于告诉敌人我们的行踪。”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疾书。狼毫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响。烛光下,她的侧脸沉静坚毅,眼神专注,完全不见方才的慌乱。
片刻后,她放下笔,将写好的信吹干墨迹,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口,盖上自己的公主印鉴。
“明日一早,你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安王皇叔。”她将信递给楚珩,“我们在明面上按原计划准备祭陵事宜,让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要去皇陵。但暗地里,我们提前出发,轻装简从,伪装成商队。真正的祭陵队伍三日后出发,那时我们已经快到皇陵了。”
楚珩接过信,拆开快速阅读。信中流珠请安王在她离宫期间代理朝政,并详细交代了几件亟待处理的政务。最后一段写道:“若十日内没有儿臣消息,或接到儿臣传回的紧急信号,请皇叔立刻调遣北境大营三万精兵,前往皇陵。事关国本,切切。”
他抬头看向流珠:“公主思虑周全。只是这样一来,我们与后援的距离就拉大了,万一遇到危险……”
“有你在,我不怕。”流珠微笑,走到他面前,伸手整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而且我们不是孤军奋战。赵将军镇守皇陵多年,麾下三千守陵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苍龙山地形了如指掌。只要我们能顺利抵达皇陵,与赵将军会合,就有胜算。”
楚珩看着她眼中的信任,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将信仔细收进怀中贴身处,郑重道:“臣定护公主周全,寸步不离。”
流珠还想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猛地将楚珩往旁边一推:“小心!”
几乎同时,窗外一道寒光破窗而入,是一支弩箭,擦着楚珩的肩膀飞过,“夺”的一声钉在柱子上,箭尾还在剧烈颤动。
“有刺客!”楚珩瞬间将流珠护在身后,拔出腰间佩剑。
窗外黑影一闪而过。楚珩纵身追出,流珠紧随其后。两人冲出寝宫,只见院中一道黑影正欲翻墙,身法诡异迅捷。
“哪里走!”楚珩虽伤势未愈,但动作依然快如闪电,一剑刺向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仿佛背后长眼,侧身躲过,反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楚珩早有防备,屏息闭气,衣袖一挥将粉末扫开,同时一脚踢向对方膝盖。
两人在院中交手,剑光闪烁,身影交错。流珠站在廊下,手中已经扣住了三枚银针——这是沈青囊给她防身用的,淬了麻药。
黑衣人身手极高,招式诡异,不似中原武功。几个回合下来,楚珩渐渐占据上风,毕竟对方不敢久战。楚珩看准时机,虚晃一剑,实则一掌拍向对方胸口。
黑衣人闷哼一声,借力后翻,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球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黑烟弥漫,带着刺鼻的气味。
“烟幕弹!小心有毒!”楚珩急退,同时将流珠拉到自己身后。
待黑烟散去,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墙头一片被踩碎的瓦片,证明刚才确实有人来过。侍卫们闻声赶来,灯笼火把将院子照得通明。
“追!”楚珩下令,“封锁宫门,严查各出入口!此人轻功极高,可能还在宫中!”
侍卫长领命而去。楚珩这才转身查看流珠:“公主,您没事吧?”
“我没事。”流珠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你呢?有没有吸入毒烟?”
“没有。”楚珩说着,却突然身形一晃,扶住廊柱。
“楚珩!”流珠连忙扶住他。
“没事……只是刚才交手牵动了伤口。”楚珩咬牙站稳,额头上渗出冷汗,“那人武功路数诡异,掌法中带着阴寒内力,像是……南疆的功夫。”
流珠心中一沉:“是拜月教的人?他们已经潜入皇宫了?”
楚珩面色凝重:“恐怕是的。而且此人轻功极高,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能在巡逻间隙潜入公主寝宫,绝非普通教众。”他看向那支钉在柱子上的弩箭,“这箭上无毒,看样子不是要取命,而是警告——或者试探。”
流珠走过去,小心地拔出弩箭。箭身是精铁打造,箭镞锋利,箭尾没有羽毛,显然是专门用于暗杀的短弩箭。她仔细查看,在箭杆上发现了一个浅浅的刻痕——一弯残月。
“是拜月教的标记。”她声音发冷,“他们知道我们发现皇陵图纸了。这支箭是警告,也是挑衅。”
楚珩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去。公主,敌在暗我在明,若不主动出击,只会更加被动。他们敢潜入皇宫行刺,就说明已经肆无忌惮了。”
流珠点头,眼中闪过决然:“但我们得立刻出发,不能等到明天了。”
“现在?”楚珩一愣,“可是您的行装……”
“最简单的才是最安全的。”流珠已经恢复了冷静,“我们换上便装,只带必要的东西,从密道出宫。宫中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除了父皇、我和安王皇叔,没有人知道。”
楚珩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他点头:“好,臣去准备。一炷香后,在寝宫后院的古井边汇合。”
“小心。”流珠叮嘱。
楚珩笑了笑,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您也是。”
两人分头准备。流珠回到寝宫,迅速换上一身深灰色布衣,将头发绾成简单的妇人髻,用木钗固定。她只带了一个小包裹:几件换洗衣物、一些碎银和银票、沈青囊给的伤药和解毒丸、那卷羊皮地图,还有父皇留给她的玉佩——那是她身份的证明。
她吹灭所有蜡烛,寝宫陷入黑暗。站在窗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窗外的桂花还在飘香,月光终于从云层中透出一点,洒在院子里,一片银白。
“父皇,母妃,请保佑女儿。”她在心中默念,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后院。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寝宫殿顶的阴影中,一道黑影悄然现身。那人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对着夜空拉响了信号。
一道绿色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开,形成一个诡异的残月形状,瞬间又熄灭。
夜还很长,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降临。苍龙山的深处,皇陵的寂静将被打破;西南边境,蛮族的号角已经吹响;而京城之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观察,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流珠和楚珩不知道,他们的这次出行,将揭开一个埋藏了三百年的秘密,也将引发一场关乎大启国运的惊天博弈。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这是他们的誓言,也是他们的宿命。
秋夜的风更冷了,吹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什么在哭泣,又像是什么在咆哮。
长夜漫漫,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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