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坊的清晨,是在一纸加盖了城主府与镇渊阁联合印鉴的告示中彻底醒来的。
告示张贴于坊市四门、中心广场及各处人流密集之地,以简练却冷酷的文字,罗列了昨夜被擒获、查实罪行的欧阳家余孽与“暗渊”爪牙共计七人的罪名——勾结外道、残害修士、掳掠凡人、阴谋破坏坊市安定。末尾宣告,将于午时三刻,在中心广场刑台,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全坊。
震惊、哗然、恐惧、快意、好奇……种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许多曾被欧阳家欺压、或对近日坊市内暗流有所察觉的修士与凡人,在最初的惊骇后,竟生出几分扬眉吐气之感。而一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与欧阳家残党或“暗渊”有丝丝缕缕联系的势力,则如坠冰窟,慌忙切断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联系。
镇渊阁,这个昨日还略显陌生的名字,一夜之间,以一种铁血强硬的姿态,深深烙印在流云坊所有人的意识中。
午时,中心广场人山人海。
刑台之上,七名被废去修为、以禁法镣铐锁住的囚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四周,是秦镇岳亲自率领的巡防司精锐维持秩序,更有楚云澜与数名北溟剑宗弟子持剑立于刑台两侧,肃杀之气弥漫。
沈渔没有亲自到场,他站在镇渊阁后院的了望台上,远远望着广场方向。
凌清瑶站在他身侧,轻声道:“此举虽能立威,却也易招致非议与暗中嫉恨。天机阁探知,已有几个与欧阳家有旧、或与‘暗渊’有潜在交易的小型家族与商队,今日匆匆离坊。”
“无妨。”沈渔语气平静,“嫉恨与非议,从来不会因你怀柔而减少,只会因你软弱而滋生。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流云坊需要的是安定,是明确划下的红线。越过红线者,死。唯有如此,才能让大多数想过安稳日子的人安心,也让那些心怀鬼胎者,在伸手前多掂量几分。”
他顿了顿,看向凌清瑶:“凌仙子,天机阁对此事,是何态度?”
凌清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阁内意见不一。激进派认为镇渊阁手段酷烈,有违天和,恐成第二个欧阳家;稳健派则认为流云坊乱局需猛药,只要镇渊阁不行差踏错,可予支持。璇玑长老传讯于我,言‘法理不外乎人情,然人情不可越法理。诛恶务尽,亦需心存仁念,方为正道。’”
沈渔闻言,沉默片刻,道:“璇玑长老此言中肯。诛恶是手段,非目的。镇渊阁所求,终是‘镇守深渊,清净秽物,回归本愿’。待坊内局势稳定,自当以抚民、兴业、守序为先。”
他话锋一转:“对了,关于‘蚀骨沙丘’遗迹入口的推算,可有进展?”
凌清瑶点头:“已有眉目。结合赵道友的坐标波动与我调阅的历年观测记录,基本可以确定,那处遗迹入口的‘空间薄弱点’,会在三日后的子夜至丑时之间,于‘蚀骨沙丘’东南侧‘响骨坡’附近周期性显现,持续时间约一个时辰。这是进入的最佳窗口。错过此次,需再等一月。”
“三日……”沈渔目光一凝,“时间紧迫。物资筹措与人员选定,必须加快。”
“物资方面,钱掌柜与欧阳朔已全力奔走,定空符、破幻符等关键物品正在加急炼制与采购,最迟明日晚间可备齐七成。铁老那边,三件‘辟邪护心镜’已完工两件,能有效抵御诡域死气与低阶精神侵蚀。”凌清瑶汇报道,“人员方面,除你我、楚道友、林风外,还需至少两名精通阵法或医术的助手,以及三名熟悉地形、擅长探查的斥候。”
“助手方面,天机阁分舵可出一名擅长破解古禁制的阵法师。医术……”凌清瑶略一迟疑,“坊内可靠的丹师本就不多,且苏道友被困,一时难寻合适人选。”
沈渔思索道:“无妨,我于丹道亦有涉猎,基础疗伤与解毒可应付。斥候人选,赵千钧整合的散修队伍中应有好手,待救出他们,便有了向导。当务之急,是确保我们能在窗口期准时抵达并成功进入。”
他望向东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与远山,看到那片荒芜死寂的沙丘。
“三日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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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处理完阁内紧急事务,沈渔换了一身寻常青衫,未带随从,独自离开了镇渊阁。
怀中的青色玉佩,那丝温热始终未散,反而在他静心感应时,隐隐传来某种微弱的指向性。
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沈渔穿过流云坊喧闹的街市,走入西城一片相对清静的老街区。此处多是一些经营古籍、字画、文房四宝的店铺,亦有几家清雅的茶楼酒肆,顾客多是些老年修士或附庸风雅的文人。
最终,他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看到了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小楼。
小楼以青竹为材,搭建得颇为雅致,檐角挂着几串风铃,随风轻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门楣上悬着一块原木匾额,上书三个清隽飘逸的字——“听雨轩”。
门户虚掩,并无伙计迎客,里面隐约传来清雅的琴音。
沈渔在门前驻足片刻,整了整衣衫,抬手轻叩门扉。
“门未锁,沈小友请进。”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自内传来,直接道破了他的身份。
沈渔心中微凛,推门而入。
一楼是间宽敞的茶室,陈设简约,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古意。临窗处设一琴案,一位身着宽大青色儒袍、头戴竹冠的中年文士,正端坐抚琴。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温润平和,指尖在琴弦上流转,琴音淙淙如溪流,透着一种洗涤尘虑的宁静。
正是当日赠丹赠玉的慕辰前辈。
琴案旁的小炉上,紫砂壶正冒着袅袅白气,茶香与淡淡的檀香混合,沁人心脾。
沈渔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晚辈沈渔,拜见慕辰前辈。多谢前辈当日赠丹赠玉之恩。”
琴音未停,慕辰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蒲团:“不必多礼,坐。茶刚好。”
沈渔依言坐下。慕辰一曲终了,收手按弦,余音在室中袅袅回荡。他提起紫砂壶,手法娴熟地为沈渔斟了一杯茶。茶汤清亮,呈淡金色,香气内敛却悠长。
“尝尝,自家种的‘云雾青’,还算清心。”慕辰笑道。
沈渔道谢,双手捧杯,轻啜一口。茶汤入喉,初时微苦,随即化作甘醇,一股温和的暖流自喉间扩散至四肢百骸,竟有凝神静气、梳理真元之效,绝非寻常灵茶可比。
“好茶。”沈渔由衷赞道。
慕辰笑了笑,自己也端起一杯,慢慢品着,目光却落在沈渔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沈小友,近来风头很劲啊。”慕辰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镇渊阁,一夜肃清流云坊暗流,午时公开处决七人……手段雷厉风行,颇有上古‘镇渊军’涤荡妖氛之风。”
沈渔心中一紧,对方果然知晓他的根底。他放下茶杯,正色道:“前辈明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流云坊暗流汹涌,外道窥伺,若不能以雷霆手段立规矩、清毒瘤,恐酿成大祸。晚辈所为,但求问心无愧,护一方安宁。”
“问心无愧……”慕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似乎有些悠远,“好一个问心无愧。只是,小友可知,你体内那东西,以及你所背负的传承,注定了你的路,不会只有‘护一方安宁’这般简单。”
沈渔沉默,没有否认。对方能看穿他体内“寂灭剑核”的封印,他并不意外。
慕辰继续道:“上古‘道蚀之战’,‘镇渊军’几乎全军覆没,清秽人一脉凋零。‘窃道者’潜伏,‘外道’侵蚀从未停止,这方天地,早已是千疮百孔,危机暗藏。你得了传承,醒了那口‘棺材’,便已身不由己,卷入了这盘横跨万古的残局。”
“前辈……究竟是何人?”沈渔终于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又为何对晚辈之事,如此了解?”
慕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拂袖一挥,茶室四壁忽然泛起如水波般的涟漪,周围景象模糊了一瞬,仿佛与外界彻底隔绝。他这才缓缓道:“我非此域之人,亦非你想象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道巨擘。你可以将我视为一个……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观察者’,或者说,一个不愿看到这方世界彻底滑向‘归墟’的‘修补匠’。”
“观察者?修补匠?”沈渔咀嚼着这两个词。
“不错。”慕辰点头,“我行走各方,观天地气运,察人心流向,偶尔……也会在关键之处,落下一两枚无关大局、却可能改变局部走向的棋子。比如,当日赠你丹药与玉佩。”
他看向沈渔,眼神深邃:“沈渔,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特殊的一枚‘棋子’。你身负‘寂灭’与‘镇渊’两种近乎对立的力量,心中有守护之念,却又不得不与毁灭同行。你的未来,充满了无数变数与可能。我赠你玉佩,一是为了在你需要时,能为你提供些许庇护或指引;二来,也是想看看,你这枚‘棋子’,最终会走出怎样一条路。”
沈渔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坦诚,也听出了那份超然与深不可测。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前辈既为观察者,可知‘窃道者’真正目的?可知‘归墟海眼’之秘?可知我体内这‘寂灭剑核’,最终会将我引向何方?”
慕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窃道者’所求,无非是打通‘归墟’,接引所谓‘外道祖源’,重塑天地法则,成就他们心中的‘永恒净土’。此为痴心妄想,亦是滔天大祸。‘归墟海眼’,确是现世最接近‘归墟’的节点之一,亦是他们计划的关键。至于你体内那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能穿透沈渔的躯体,直视那被封印的剑核。
“那并非单纯的‘寂灭碎片’,它更像是一枚……‘钥匙’,或者‘信标’。它源自‘寂灭主宰’,却也与你清秽人一脉的使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福是祸,是成为毁灭的载体,还是驾驭毁灭的守护者,全在你一念之间,以及你能否找到平衡它的方法。”
钥匙?信标?沈渔心中震动。
慕辰叹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真正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北溟诡域’是你必须去的一站,那里有你宗门遗失的‘镇渊碑’,有你失踪的同伴,也有关于‘窃道者’与上古战场的重要线索。但记住,诡域之中,规则诡异,人心更是难测。你卦象中的‘同道异心’,未必应验在遥远未来,很可能……就近在眼前。”
沈渔神色一凛。
慕辰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递给沈渔:“这里面记载了一些关于‘蚀骨沙丘’及那处上古遗迹的额外信息,以及几种应对诡域特殊规则的取巧法门,或许对你有用。另外,玉佩你且收好,若遇生死大劫,或迷失于时空乱流,可向其注入真元,或能为你指引一线生机。但此物只能用一次,慎之。”
沈渔郑重接过玉简,再次躬身:“多谢前辈指点。”
“去吧。”慕辰挥了挥手,茶室周围的涟漪散去,恢复了原状,“路在你脚下,局在你心中。是成为棋子,还是成为执棋者,亦或……掀翻这棋盘,皆看你自己。”
沈渔深深看了慕辰一眼,将杯中残茶饮尽,起身告辞。
当他走出“听雨轩”时,夕阳的余晖正洒在青石巷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怀中的玉佩不再温热,恢复了平常的温凉。
沈渔握紧手中的玉简,回头看了一眼那掩映在竹影风铃中的小楼,眼神愈发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迷雾,有多少棋手在暗中布局,他都要走下去。
为了墨老的遗志,为了敖苍的托付,为了身边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人,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不曾熄灭的微光。
他迈开步伐,向着镇渊阁的方向走去。
身影在夕阳下,渐渐融入坊市的喧嚣与光影之中。
而在“听雨轩”内,慕辰重新将手抚上琴弦,却未弹奏。他望着沈渔离去的方向,低声自语:
“寂灭为薪,镇渊为火……沈渔,但愿你能点亮那束光,而不是……被黑暗吞噬。”
琴案旁,茶杯中的残茶,水面微微荡漾,映出一角模糊而动荡的天穹。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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