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凡人看不见的风,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墨香,穿过繁华的街巷,绕过巍峨的府邸,最终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中州书院的藏书楼。
夜已三更,万籁俱寂。
唯有藏书楼偏僻的角落里,还亮着一豆孤灯。
灯下,落魄书生陆寻义正对着一本残破的古籍苦思冥想。
他已在此枯坐了三个月,日日与故纸堆为伴,却始终未能寻得那传说中能让人开悟的“文心”。
寒窗十数载,功名无望,家道中落,如今连买笔墨的钱都快要凑不齐了。
一阵寒意袭来,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陆寻义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灯火,眼中满是疲惫与不甘。
就在他准备再次埋首书卷时,桌上的砚台竟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看去,砚台却又是一震,仿佛内里藏着一个活物。
紧接着,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那支被他磨秃了笔锋的狼毫笔,竟自己从笔架上缓缓浮起,笔尖一沉,精准地探入了砚台之中,饱饱地蘸足了墨汁。
“鬼……鬼怪?”陆寻义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秃笔却不管不顾,悬于空中,飘至一张干净的宣纸上方。
笔锋落下,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墨迹在纸上迅速晕开,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灯常亮,心不灭。
字迹苍劲有力,浑然天成,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气神,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纸张的魂魄深处呐喊出来的。
陆寻义怔怔地看着这四个字,心中的恐惧竟被一股莫名的暖流驱散。
这不正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吗?
纵然前路黯淡如长夜,他心中那盏求学之灯,也从未真正熄灭过。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擦去这诡异的墨迹。
可指尖尚未触及纸面,那四个字便陡然光芒大作,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细微的流光,竟顺着秃笔的笔管,闪电般钻入了他的掌心!
“啊!”陆寻义只觉一股清凉之气从掌心涌泉穴直冲天灵,脑中轰然一响,无数圣贤文章、民间杂谈、山川异志刹那间在眼前流淌而过。
他呆立当场,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又像是被灌满了整个世界的智慧。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再看看那支安安静静躺回笔架的秃笔。
一切恍如一梦。
次日天明,书院的同窗惊愕地发现,那个最是痴迷于功名文章的陆寻义,竟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将那支秃笔当作行路杖,离开了中州书院。
他没有走向官场,也没有回归故里,而是走向了那些最偏僻、最贫瘠的乡野村落。
他不再谈论经义策论,只是教村里的孩子们折纸,折成一盏盏简单的灯笼。
每折好一盏,他便用那支秃笔在灯笼上轻轻一点。
奇异的是,被他点过的纸灯,即便无油无烛,在夜里也能散发出淡淡的微光,足以照亮方寸之地。
几乎在陆寻义掌心融入流光的同一时刻,远在万里之外的一处幽深洞府内,黑渊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本古朴厚重的无名之书,正是那部《万归长生》。
此刻,这本书的书页正散发出惊人的温度,仿佛一块被置于烈火中煅烧的烙铁。
他眉头紧锁,伸手翻开了书页。
只见原本空白的页面上,竟凭空浮现出了一行行崭新的文字。
这些文字并非墨迹,而是由无数个更加细小的笔画自行拼凑而成,细看之下,那些笔画的风格千奇百怪,有的娟秀,有的狂放,有的稚嫩,仿佛出自万千不同的人之手,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气韵巧妙地串联在一起,和谐共生。
黑渊凝神读去,瞳孔骤然收缩。
“长生不在丹鼎,不在雷劫,而在灶前一盏油灯,田头一句叮嘱,稚童手中一纸,匠人最后一刻的执着。”
这……这是什么道理?
他修的是斩断尘缘、逆天夺命的无上大道,追求的是肉身不朽、神魂永恒。
可这书上新生的文字,却在告诉他,真正的长生,竟藏于凡俗最微不足道的烟火气中?
他带着一丝疑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段文字。
指尖与书页接触的瞬间,一股磅礴而温润的力量反向涌来,如春风化雨般滋养着他的神魂。
这股力量与他平日修炼的霸道灵气截然不同,它不夺取,不征伐,而是给予,是点化。
黑渊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眼中满是震撼与不可思议。
“它……它在教我?”
这部他研究了千年的《万归长生》,从未有过如此异动。
它更像是一本死物,一部记录着终极奥秘的法典。
而现在,它活了。
它在自行生长,自行演化,甚至……在反过来教导它的持有者。
愿火的跳动,将凤清漪引至了一处早已荒废的农家小院。
院中,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几乎占据了半个院子,粗糙的树皮开裂如龙鳞。
她的目光,瞬间被树干上一道新裂开的缝隙吸引。
一道青翠欲滴的藤蔓,正从那裂缝中缓缓地、执着地向外攀爬。
那藤蔓的形态极其古怪,通体浑圆如笔杆,尖端处却凝聚着一滴浓如墨汁的黑色液体,欲滴未滴。
凤清漪眸光一凝,催动指尖一缕微弱的愿火,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根青藤。
愿火触及青藤的瞬间,一道苍老而断续的意念传入她的脑海:“……先生……先生走的时候,把‘点灵诀’……刻在了我的根里……他说,让我别死,好好看着……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每年清明,总有孩子来我树下折纸……我就……我就想写点什么……”
是陈九!
凤清漪心头巨震。
这树灵口中的先生,定是陈九无疑。
他竟将自己的法门刻在了树根里?
话音刚落,那青藤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颤巍巍地垂落下来。
笔尖般的藤蔓末端触碰到满是尘土的地面,那滴“墨汁”终于滴落。
它没有渗入泥土,而是在地上自行游走,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
字不成字,句不成句,但那些笔画组合在一起,却带着一种源自天地初开般的古老韵律。
与此同时,洞府中的黑渊身体猛地一震。
他遥遥感应到了那股熟悉的韵律,竟与他手中《万归长生》失传已久的“初章”气息,完美暗合!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让他浑身战栗。
“错了……一直都错了……”他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不是它在模仿书……是书,本就源于这种‘想写’的念头!”
是众生的意念,是万物的灵光,是那股最原始的、想要表达和记录的冲动,汇聚成了《万归长生》!
凤清漪也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试图阻止那青藤,反而迅速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沓上好的黄纸,小心地铺在老槐树下。
青藤的笔尖落在了黄纸上,书写变得更加流畅。
它不知疲倦地写着,整整写了七天七夜。
凤清漪就在一旁静静地守了七天七夜。
七日后,青藤缩回树干,裂缝缓缓愈合,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黄纸上,留下了一部残缺的录文,凤清漪为它命名为——《归心录》。
录文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神通,记载的全是凡人以“灵心”点化万物的琐事:李家小子思念亡犬,折出的纸狗竟能夜半吠叫,吓跑偷粮的硕鼠;王婆常年受风湿之苦,用编草鞋的麻绳打出特殊的绳结挂在窗前,竟能让穿堂恶风变得温顺;还有孩童在墙上以炭笔画灯,夜里竟能引来迷途的萤火虫……
这些人,无一有灵根,却都有一颗至诚至真的灵心。
凤清漪将这部《归心录》残篇郑重收起,带回了破败的城隍庙。
她在陈九的神像前,将录文一页页点燃。
黄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但那些文字却并未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只只闪烁着微光的飞萤,盘旋而上,最终尽数融入了庙宇顶上那条已经黯淡无光的光脉之中。
光脉如久旱逢甘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嗡鸣,微光闪烁,比之前明亮了数分。
当夜,庙中角落,那个由陈九亲手制作、早已失去灵性的纸人阿丙的残影,在黑暗中忽然动了一下。
它缓缓抬起残破的手臂,用指尖在身后的墙壁上,用力地划下了第一道刻痕。
那刻痕的笔锋、走向,竟与陈九当年在墙上所刻“苟住”二字,笔意相通,却又是完全相反的写法。
刻完之后,阿丙的残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自语,带着一丝解脱,一丝决绝。
“……不逃了。”
千里之外,正执着秃笔在山间夜行的陆寻义,脚步猛地一顿。
他侧耳倾听,仿佛在那寂静的风中,听到了一个跨越时空的低语。
“写下去。”
他茫然抬头,望向夜空。
只见漫天星斗璀璨,汇成一条浩瀚无垠的光带,如一条被无形巨笔划开的丝绸。
那股源自中州书院的清凉之气,此刻正在他体内奔涌,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与天地间某种新生的脉动悄然共鸣。
这股脉动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掠过山川,拂过城镇,渗入万家灯火,触及到这片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那一根根缠绕在篱笆上、捆绑着货物的麻绳,那一个个被打得死紧的绳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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