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第三声落下,余音在宫墙间缓缓消散,仿佛被这巍峨的殿宇一口吞尽。天光初透,紫宸门轰然开启,铜钉映着微曦泛出冷光。百官鱼贯而入,蟒袍玉带,衣袖相擦发出沙沙轻响,如秋蚕食叶,脚步齐整得如同一人踏地。丹墀之上,青石冷硬,倒映着众人肃穆的身影。
沈令仪与萧景琰并肩而行,步伐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压住周遭喧动。她身着深青女官服,腰束素银带,发髻未饰珠翠,只一支乌木簪斜挽,清冷如霜雪凝成的人影。他则披玄色太子常服,外罩金线滚边鹤氅,眉目如画却藏锋于内,每一步落下,都似有无形之力牵动殿前风势。
二人立于殿中,位置居中偏左,既非最前,亦不靠后——恰是能看清所有人,又不轻易被注视的角落。
她手中捧着那份密奏,纸页未折,却已泛黄卷边,边缘被指尖反复摩挲,磨出细碎毛刺,像一道道无声的刻痕。那不是焦虑的搓揉,而是记忆的复刻——每一个数字、每一处火纹编号,她皆以指腹丈量过三遍以上。
皇帝端坐龙座,冕旒垂珠遮面,看不清神情,唯有目光如刃,自珠帘后缓缓扫过。他尚未开口,殿内已静得连呼吸都变得谨慎。玉圭轻碰的声响从某位老臣手中传出,清脆一颤,竟如惊雷炸在人心深处。
萧景琰出列一步,靴底落于金砖,声轻却稳。
“启禀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刀刻石,“边关急报三日前抵京,北境守将称有异火夜燃于营帐外围,灰烬中拾得残片,上有堕火纹记号,与三年前‘赤槿案’残留物一致。”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几位尚书的脸色:“税册亦现异常。江南道去年上报瓷器出口增三成,然实际窑口产量不足其七成。所缺部分,皆经由‘南瓷商行’走账,名义为民间贸易,实则无货单对应。”
满殿微动。
“臣昨夜彻查军需名录,发现北境军营接收的所谓‘南瓷’,开箱查验时,箱底夹层藏有硝粉、硫铁及西域秘制引燃膏。此非商货,乃可组连环火器之材。”
话音落,四下死寂。
三份文书呈上,由内侍双手托盘递至御前。皇帝接过,一页页翻阅,动作极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他看到一份标注“谢氏旧部转运路线图”的附录时,眉头微蹙,几乎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
“这些货物经手之人,”萧景琰继续道,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皆曾在先帝朝隶属谢家麾下。或为其幕僚,或掌其仓廪,或任其押运。凡近三年试图查核其账目者……”他抬眼,一字一顿,“无一例外,贬往岭南瘴疠之地,十去九不还。”
殿中有低语响起,如同暗流涌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猛地站起,欲言又止,却被身旁同僚悄然伸手按住手臂。那人摇头,眼神示意莫要轻举。
就在此时,沈令仪上前半步。
她未跪,未低头,只是将密奏轻轻置于案前,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物——一块暗红色布片,不过掌心大小,质地粗糙,似麻非麻,边缘焦灼。
“火纹碗编号,”她开口,声如清泉击石,“每批夹带货物所用器皿,底部皆烙隐纹,形若火焰跳动。此纹非雕刻,乃以特制药水浸染胎土而成,遇高温显形。”
她说着,将布片悬于殿角烛台上方。火焰舔舐布面,热气蒸腾,原本黯淡的红布渐渐泛出奇异光泽。不多时,一道蜿蜒纹路缓缓浮现,扭曲如蛇,又似烈焰升腾,正与奏折中描摹的“堕火纹”分毫不差。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她收回布片,继续道:“货单尾数与此纹对应。例如,编号‘壬七·三九’之货,必配‘焰叁·玖’型碗具。而此布条,正是取自‘南瓷’包装内衬,与火纹碗同源。”
她停顿片刻,目光扫过诸臣:“昨夜,我整理近三年贬官名录,共三十七人,皆因‘结党’‘贪渎’等罪名被逐出京。有趣的是,其中二十一人的姓名,出现在各地火祭仪式焚烧的符纸上。”
她语速不快,却句句如锤。
“某位御史之子曾囚于大理寺侧牢,亲见狱卒焚符驱邪。符纸折叠方式为‘双折逆封’,角向左旋三匝,正是当年钦天监用于镇压大逆之罪的手法。而此类符纸,近五年仅用于祭祀‘叛国逆魂’。”
殿中一片死寂。
兵部侍郎低声问:“此等秘事,如何得知?”
她不答,只淡淡道:“月圆之夜,有些事看得格外清楚。”
皇帝终于抬眼,目光如电,直刺而来。
她迎视,神色不变,眸光清澈如镜湖映月,不见波澜。
萧景琰接话:“臣已派人赴北境、江南、蜀地实地查证。三地均发现相同堕火纹标记,且标记出现时间间隔精确,每隔六十六日便有一次新迹,行动周期一致,联络方式统一,使用‘赤槿传信法’——即将信息写于布条,埋于特定地点,由接应者定时收取。”
“这不是零散作乱。”他声音沉下,“是组织严密、蓄谋已久的图谋。”
兵部尚书沉声问:“若真有此组织,意欲何为?”
“图谋社稷。”萧景琰吐出四字,字字千钧。
刹那间,殿外风起,卷云蔽日,檐角铜铃哗啦作响,仿佛天地也为之震动。
皇帝缓缓合上密奏,指节敲了两下案面,两声闷响,如雷坠地。
他起身,离座前行,直至丹墀边缘,俯瞰群臣。龙袍曳地,金线绣成的日月山河在光影中流转不定。
“即日起,设钦案组,彻查此事。”他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杂音,如寒冰覆野,“由太子主理,江氏女协查,六部供差,不得推诿。”
沈令仪低头应是,袖中手指微微蜷缩,触到布条上的毛糙痕迹——那是她昨夜在灯下反复比对留下的印记,也是无数个无眠夜里,一点一点拼凑出的真相碎片。
她眼角余光扫过人群,几人垂首不动,袖口紧攥,指节发白,像是握住了什么不能示人的东西。
一名阁老出列,语气谨慎:“兹事体大,牵涉甚广,恐扰民心,动摇国本。”
“那就闭口查,不必张扬。”皇帝冷冷打断,“谁敢泄露一字,以通逆论处。”
萧景琰转身,目光如鹰隼掠过几位面色微变的大臣。他的视线最终停在刑部右侍郎腰间一枚玉佩上——雕工寻常,玉质平平,但系绳方式却是罕见的“双结缠枝”,与裴仲言府中账房所用完全一致。而那账房,正是三年前“赤槿案”唯一幸存却突然失忆之人。
他记下了。
沈令仪将布条收回袖中,指尖再次抚过那丝毛糙。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那些在暗处燃烧的名字,那些被掩盖的灰烬,终将在某个时刻重新燃起。
殿中无人退下,气氛绷紧如弦,仿佛只需一根轻触,便会断裂崩裂。
皇帝坐回龙座,久久未语。他盯着沈令仪看了许久,目光深不见底,似穿透皮相,直抵灵魂。
终于,他低声道,近乎呢喃:
“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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