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夏末,梧桐蝉声如潮水般涌进南航307宿舍。慕华强踮脚将胡杨树皮塞进书架顶层,沙漠植物的粗粝质感与满架工程教材形成奇异对照。木屑飘落在《空气动力学》扉页的卡通飞机涂鸦上——那是大一军训时,他对着窗外训练的初教-6随手画的。
哟,当代徐霞客终于肯回凡间了?孙道芳甩着叮当作响的水房钥匙串,汗湿的背心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这个东北汉子故意用球鞋踢了踢那个沾满尘土的登山包,包口滚出的铜齿轮在水泥地上划出清脆的声响,裹着的红绸散开如绽放的花。
迟志刚优雅地弯腰拾起齿轮,卡西欧EF-316手表在夕照中泛着金属光泽。两个月不见,慕少爷这是去西域取经了?他说话时带着上海男生特有的腔调,腕表是去年在外企开放日得的纪念品。靠窗的书桌前,张伟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将计算尺在图纸上推得哗啦作响——那是慕华强离校前借走未还的,尺身上还留着主人用铅笔写的公式。
慕华强将焊着搪瓷残片的军用水壶放在公用书桌正中,壶身碰倒了英雄牌墨水瓶。蓝黑墨水在实习鉴定表上晕开时,迟志刚轻笑着摇头:郝主任气得把替补名单都撕了,王胖子现在天天在实验室通宵。他用皮鞋尖轻轻踢了踢床底的登山包,戈壁的沙砾从防雨布褶皱中簌簌落下,在水泥地上聚成小小的沙丘。
暮色渐浓,慕华强端着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盆去水房。盆底磕碰水泥池的声响惊动了墙缝里的蟋蟀。冷水冲过晒脱皮的后颈时,他恍惚又听见了祁连山的风声。隔壁隔间飘来对话:...慕华强疯跑两个月,留校名额肯定黄了。人家父亲是棉纺厂总工,愁什么工作?
水流声突然变得汹涌。慕华强捧水猛扑在脸上,却洗不去父亲深夜伏案时佝偻的背影。离家前夜,父亲将新毛毯塞进他行囊,工装袖口沾着的棉絮,像戈壁滩的星子落在藏蓝布料上。
宿舍的台灯亮到后半夜。慕华强摊开西部地图,老周给的牛皮纸袋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当铜齿轮压住67-绝密钢印时,上铺突然垂下一本《科学》杂志。看看这个。迟志刚的指尖点着某篇论文配图——胡杨木质部显微结构中,竟嵌着与齿轮成分相同的金属结晶。
我在巴丹吉林见过活体样本。慕华强用中华铅笔在地图某处画圈,树汁氧化后形成天然合金,就像大自然的机械关节。张伟的床板突然咯吱作响,他爬下梯子抓起齿轮就往外冲,塑料拖鞋啪嗒声惊醒了整层楼的声控灯。
晨跑号声划破黎明时,慕华强在操场撞见了张伟。这个江西老表的眼镜片上蒙着晨雾,手里紧攥着齿轮,工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蜘蛛网般展开:年轮应力分布完全符合轴承承重曲线...这太不可思议了...沾满铅笔灰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慕华强标记的坐标:毕业设计,我要跟你去这里!
梧桐叶隙漏下的光斑在四个年轻人肩头跳跃。食堂排队长龙里,孙道芳突然捅捅慕华强:骆驼奶啥味儿?不锈钢餐盘映出他发亮的眼睛。慕华强把腌沙葱夹到他碗里:比豆汁还冲。笑声惊飞了在餐桌下觅食的麻雀,迟志刚腕表日历显示着1995年8月28日——距离毕业还剩整整三百天。
下午的《飞机制造工艺》课上,慕华强发现笔记本里夹着张字条:今晚七点,老地方。字迹是孙道芳的狂草。所谓老地方,其实是教学楼天台,那里能看见机场跑道上起降的运-5飞机。
夜幕降临时,四个年轻人或坐或站在天台上,分享着慕华强从西北带回来的烤馕。远处机场的导航灯明明灭灭,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
我舅舅说,洛马公司正在招实习生。迟志刚突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张伟推了推眼镜:我要考钱学森实验室的研究生。
孙道芳灌了口啤酒:我爹让我回沈阳飞机制造厂。
慕华强望着跑道上的飞机尾灯,想起戈壁夜空中的银河。他摸出口袋里的铜齿轮,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熄灯号响起时,四个身影沿着梧桐大道慢慢走回宿舍。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像正在调试的飞机投影。今夜过后,每个人都要开始为各自的前程奔波,但此刻,他们还是可以共享一包烤馕、畅谈理想的少年。
宿舍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307窗口还透出台灯的光晕。慕华强在日记本上写下:今日返校园,兄弟们一切如故。齿轮与胡杨,或许真能找到某种联系...窗外,最后一班校车驶过,车灯在梧桐树干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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