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绵密起来，敲打着酒店房间的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蚕在啃噬着桑叶，也像是在啃噬着林晓晓的心。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空调运作的低鸣，徒劳地试图驱散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闷。顾言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只穿着一件贴身的深灰色毛衣，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已然坚实的肩线。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清冽沐浴露和书本纸张混合的气息，似乎也因这湿漉漉的雨夜，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若有若无地飘过来，缠绕在晓晓的鼻尖。可他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冰，砸在了晓晓的心口。“她叫秦学姐，是我们学院另一支参赛队伍的队长。”顾言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住的酒店，是大赛组委会统一安排的，就在隔壁栋。”晓晓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因为紧张而揪住衣角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白色。她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而顾言则是那个冷静的法官，正在宣读一份她不愿面对的证词。
原来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原来只是……项目合作伙伴？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甚至无懈可击，可为什么，她的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涌上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涩？她大老远偷偷跑来，像个蹩脚的侦探，演了一出可笑的“捉奸”戏码，结果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剧本之外、格格不入的小丑。“所以，”顾言往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压迫感，“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c市，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吗，林晓晓？”他叫她全名的时候，通常意味着认真或者不悦。晓晓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难道要她说，是因为看到他和别的女生并肩而行的照片，因为那些越来越短的视频通话，因为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疯长的嫉妒和不安，才一时冲动买了车票，像个逃亡者一样来到这里？这些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尤其是在他如此冷静地解释了“误会”之后，她的行为显得更加幼稚和不可理喻。“我……我就是……周末没事，想来c市逛逛……”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巴巴的，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生怕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拙劣的伪装。
顾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的发顶，让她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房间里的寂静被放大，雨声、空调声、还有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吵得她心烦意乱。半晌，顾言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奈，又好像是别的什么。“逛街？”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却让晓晓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逛到大赛指定的酒店楼道里？还淋得这么湿？”他注意到了她半湿的头发和肩膀。晓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下，连最后一点掩饰都变得苍白无力。她窘迫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突然，一件带着体温的毛衣递到了她面前，是顾言刚刚脱下的那件。“穿上。”他的命令简洁有力，不容拒绝，“浴室里有干净的毛巾和吹风机，去把头发弄干。湿气入体，容易感冒。”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晓晓心里漾开层层涟漪。这熟悉的、口嫌体正直的照顾方式，瞬间将她拉回到了无数个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常片段里。他总是这样，嘴里说着最冷淡的话，却做着最细心的事。晓晓迟疑地接过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毛衣，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羊毛面料，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房。她听话地转身走向浴室，脚步有些虚浮。关上浴室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才敢大口呼吸。镜子里映出一张狼狈的脸，眼睛因为之前的泪水还有些红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显得可怜又可笑。
她展开那件深灰色毛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套在了身上。毛衣宽大，带着顾言身上特有的干净清冽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那感觉太过亲密，仿佛被他从背后轻轻拥住一般，让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再次升温。她打开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掩盖了外界的一切，也掩盖了她如雷的心跳。热风拂过发丝，带来暖意，可她心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误会看似解除了，可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兄妹”的隔膜，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脆弱了。她不知道，此刻隔着一扇门，顾言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冷静。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天知道，当他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时，心里翻涌的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是震惊，是担忧，是生气她不顾安危独自跑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汹涌而至的悸动。她来了。因为他来了。这个认知，像野火一样在他心底燎原。他必须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维持住表面那副波澜不惊的假象。他不能吓到她，更不能……越界。晓晓磨蹭了很久才从浴室出来，头发已经吹得半干，蓬松地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他的大毛衣，更显得她身形纤细，有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感。顾言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转身看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深邃难辨。“晚上吃饭了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晓晓老实地摇了摇头。一路奔波，加上心神不宁，她早就忘了饥饿这回事。“我叫点吃的上来。”顾言拿起房间的电话，熟练地拨通了客房服务，点了几个清淡的菜色，甚至特意嘱咐了一句，“不要放香菜。”他记得。他记得她不吃香菜。这个细节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晓晓的心尖。酸涩和甜意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食物很快送了上来。两人坐在房间的小圆桌旁，沉默地吃着。气氛依旧有些尴尬，但比起之前的凝重，似乎多了一丝微妙的缓和。顾言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晓晓小口小口地进食，偶尔会把她不爱吃的姜丝默默挑到自己的碟子里。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晓晓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看，他总是这样。用行动诉说着一切，却吝于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了。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今晚……”顾言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住哪里？”晓晓这才想起这个现实的问题。她来之前什么都没计划，现在身无分文，身份证倒是带了，可附近还有没有酒店，她完全不知道。看到她茫然又无措的表情，顾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外面雨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个干净的枕头和另一床被子，“你睡床，我睡沙发。”他的安排妥当而周全，完全符合一个“哥哥”对“妹妹”应有的照顾。可这份周到，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晓晓的心。他越是表现得正常，越是强调这种“家人”的界限，她就越是感到一种无望的失落。“顾言……”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灯光下，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透底藏的情绪。“嗯？”他停下动作，回望她。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这句话在晓晓的舌尖滚了又滚，几乎要脱口而出。你对我，真的只是哥哥对妹妹的责任吗？那你为什么会在看到周卓靠近我时，眼神那么冷？为什么记得我不吃香菜？为什么在我每一次需要的时候，都会出现在我身边？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每一个都指向那个她渴望又害怕的答案。可是，当她触及顾言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时，所有的勇气瞬间消散了。她害怕。害怕听到那个她期待的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豪赌，赌上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赌上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暖的家。她更害怕听到那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那将彻底粉碎她所有隐秘的幻想。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弯，最终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带着颤音的问句：“……谢谢你。”顾言的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湖面掠过了一丝极细微的风，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嗯了一声，不再看她，转身开始铺沙发。“不早了，休息吧。”
晓晓躺在那张还残留着顾言气息的大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沙发离床不远，她能听到顾言翻身时细微的声响，能感受到房间里属于他的存在感，强大而不容忽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晓晓意识模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来自沙发的方向。然后，是顾言低沉沙哑的嗓音，仿佛梦呓一般，融入了淅沥的雨声中：“笨蛋……”那声音太轻，太模糊，轻得让晓晓怀疑是不是自己思念成疾产生的幻觉。可那两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他是在说她吗？为什么叫她笨蛋？是责怪她的莽撞，还是……包含了别的、她不敢深究的情愫？这一夜，注定无眠。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将这座城市所有的暧昧与秘密，都冲刷到谁的心里。而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湿漉漉地，沾满了雨水，仿佛一触即破，却又似乎无比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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