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咳嗽只是寻常的着凉，林春生开了些祛风寒的草药，叮嘱了注意事项，便送走了这对母子。诊室重归安静，但周大河那沉默的面容和沉重的步伐，却像烙在了他脑海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除了听诊器、钢笔和笔记本，还有一小卷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针灸针。这是他从“那边”带过来的为数不多的“私货”之一，质量远胜这个时代卫生院里那些粗笨的钢针。他一直没怎么动用，一来是怕引人注目，二来也是觉得，对于大多数病症，现有条件加上他的知识，已经足够应对。
但周大河的病，不一样。
风湿性心脏瓣膜病，或者冠心病早期，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基层，几乎没有什么太好的治疗手段。药物只能缓解症状，延缓进展，而最终往往走向心功能衰竭的结局。手术？那是大城市大医院才可能考虑的奢侈品。
中医呢？林春生脑海中迅速闪过相关的典籍和后世研究。针灸、汤药，对于改善心肌供血、减轻心脏负荷、调节免疫功能，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对于风湿活动期的控制和非器质性病变的调节。
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有些难以抑制。他并非盲目自信，而是清楚地知道，如果结合他超越时代的精准辨证和更精良的针具，配合适当的汤药，至少有很大希望能显着改善周大河的症状，延缓疾病进展，提高他的生活质量。
可是，风险呢？
周大河不是普通农民，他是个退伍军人，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警惕。他会接受这种看起来有些“玄乎”的治疗吗？而且，针灸治疗心脏疾病，在此时此地的卫生院，几乎闻所未闻。一旦开始，必然会引来关注，甚至是非议。张院长那边刚因为“不规范操作”敲打过，自己转头就搞起更“非主流”的针灸治疗，会不会被当成典型？
还有更实际的问题——汤药。很多对症且疗效确切的药材，卫生院药房要么没有，要么品质不佳。他需要自己去想办法。
利弊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最后，定格在周大河接过玉米饼时，那双微红的、带着感激与无奈的眼睛上。
“医生的职责，是竭尽所能为病人解除痛苦。”林春生低声对自己说。如果因为害怕麻烦和风险，就放弃一种可能有效的治疗方法，那和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末路，又有多大区别？
他决定，等周大河下次来复诊时，和他好好谈一谈。
正当他思绪万千时，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晌午的宁静。
林春生起身去接。
“喂，红旗公社卫生院吗？我找林春生医生。”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声，带着几分急切。
“我是林春生。”
“林医生！我是县医院急诊科的老赵啊！”对方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带上了一丝兴奋和感慨，“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昨晚你们送过来的那个孩子，就是急性会厌炎的那个，现在情况基本稳定了！”
林春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太好了！孩子现在怎么样？气道通畅吗？有没有感染？”
“通畅！你们那个紧急环甲膜切开做得非常及时，位置也准确，为我们后续处理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我们接手后做了正规的气管切开，现在感染也控制住了，孩子已经清醒，能喝点流食了！”老赵的声音里透着赞许，“林医生，你们在那种条件下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了不起！孩子的命，是你们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
听到孩子平安的消息，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林春生心头的郁结和疲惫。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医生感到欣慰的了。
“这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林春生诚心说道，“也多亏了县医院的及时支援。”
“嗨，咱们就不说这些客套话了。”老赵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不过啊，林医生，有件事得跟你通个气。今天早上，局里的刘干事也到我们这儿来了，详细问了孩子的情况，特别是你们前期的处理。他好像……对你们动用老旧器械这件事，挺有看法。”
林春生心中了然，并不意外：“嗯，刘干事昨天也来我们卫生院了。局里重视规范，我们能理解。”
“理解归理解，”老赵压低了声音，“但咱们干临床的都知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刘干事那人，原则性强，有时不免……咳。总之，你心里有个数就行。另外，我跟我们主任也汇报了，主任对你们卫生院的应急能力和你的胆识也很欣赏，说有机会要交流交流。”
这算是来自同行和上级医院的肯定与声援了。林春生心中感激：“谢谢赵医生，也替我谢谢主任。”
“对了，”老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们卫生院是不是急缺气管切开包这类东西？我们医院器械科最近好像清理出一批替换下来的旧器械，虽然是旧的，但都经过检修，绝对能用。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看看能不能申请一下，调拨一两个给你们应急？总不能老是靠翻仓库角落吧？”
这个消息，简直如同久旱甘霖！林春生精神一振：“不嫌弃！当然不嫌弃！赵医生，如果能成，那可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太感谢了！”
“先别谢，我试试看，成不成还不一定。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老赵爽快地说，“行了，就这事。孩子你放心，有情况我再通知你。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林春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阳光正好。
孩子的平安，同行的认可，还有那可能到来的、宝贵的旧器械……这些都是黑暗中的星光，照亮着他前行的路。
虽然刘干事带来的压力仍在，周大河的病痛还未解除，基层的困境依旧重重。
但希望，不正是由这一点一滴的微光汇聚而成的吗？
他回到诊室，拿出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
“联系县医院赵医生，跟进旧器械调拨事宜。”
“思考周大河（退伍军人）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针灸+汤药），评估风险与可行性，准备沟通。”
笔尖停顿，他望向窗外更广阔的天地，眼神清澈而坚定。
百章之后，每一步，都更加踏实，也更加充满力量。远方的回响，无论是肯定还是警醒，都是他前进路上不可或缺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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