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哥排出积滞，腹部平软下去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瘫在病床上，陷入了半昏睡状态，但眉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结般的紧蹙，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蜡黄，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媳妇守在床边，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汗，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恍惚和疲惫。
林春生不敢大意。大承气汤药力峻猛，虽然通了腑气，解了梗阻之急，但对病人的正气也是极大的耗伤。而且，梗阻的原因是否完全解除？会不会是暂时性的缓解？是否有潜在的肠道坏死或穿孔风险？这一切都需要密切观察。
他开出医嘱：继续禁食水，静脉补充液体和电解质，维持酸碱平衡。同时，开了一剂药性相对平和的增液承气汤加减方，准备等王大哥肠胃稍安后，用来滋阴增液、缓下热结，巩固疗效，防止反复。
“王大姐，”林春生对王大哥的媳妇轻声说，“今天晚上是关键，需要人在这里守着。有任何变化，比如大哥又喊肚子疼得厉害，或者心慌、出冷汗、发烧更高，一定要立刻叫我们。”
王大姐连连点头，抓着林春生的手，哽咽道：“林医生，今晚俺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俺男人！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她说着又要落泪。
林春生温言安慰了几句，安排值班护士每小时记录一次生命体征和腹部情况，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观察室。
夜已经深了。卫生院里大部分灯都熄了，只有观察室和值班室还亮着灯。院子里黑黢黢的，晚风吹过，带着田野的气息和一丝凉意。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走到了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下。这里安静，能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今晚这一剂大承气汤，看似果断，实则凶险。万一辨证有误，万一患者体质不耐，后果不堪设想。事后回想，他自己也是一身冷汗。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别无选择。
这让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在基层，尤其是在这个缺医少药、设备简陋的年代，一个医生所面临的抉择是多么艰难。很多时候，没有万全之策，只能在有限的选项中，选择一个风险相对可控、希望相对较大的。
而中医，这门古老的医学，在这种极端条件下，竟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力量和灵活性。辨证论治，随症选方，几味草药，却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这不仅仅是药物的作用，更是几千年经验智慧的结晶。
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看到中医的局限性。对于器质性病变、需要外科手术的急症，中医往往只能作为辅助或权宜之计。像周大河可能面临的心脏瓣膜问题，最终恐怕还是需要更现代的医疗手段。
那么，自己的路在哪里？
是深研中医，将古法用到极致，成为一方名医？还是努力汲取这个时代尚且贫乏的现代医学知识，等待时机，推动医疗条件的改善？
他站在树下，望着夜空中的疏星。晚风拂面，带来观察室里隐约飘出的、尚未散尽的药香。那苦涩中带着微辛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沉静与力量。
或许，答案并不矛盾。
他既已重生，带着超越时代的眼界和知识，为什么不能走一条融合贯通的路？以扎实的现代医学理论为基础，以精湛的中医技艺为利器，结合这时代的条件，摸索出一条真正适合中国农村的、行之有效的医疗道路。
这不是简单的“中西医结合”口号，而是真正立足于实践，取长补短，什么方法对病人最有利就用什么方法。
就像今晚，在无法手术、常规处理无效时，用峻猛的中药破开僵局。而之后，则需要现代医学的补液支持、抗感染治疗来保驾护航。
想通了这一点，林春生心中那股因为条件限制而产生的憋闷和无力感，似乎消散了许多。前路依然艰难，但方向却清晰了起来。
“林医生，还没休息？”王护士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林春生转过头，“王大哥那边怎么样？”
“刚测了体温，37.8c，比刚才又降了点。肚子软了，肠鸣音也正常。睡着了。”王护士长汇报着，语气里也带着轻松，“林医生，你今晚用的那个方子……真厉害。”
“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林春生苦笑一下，“王姐，咱们卫生院，像大黄、芒硝这类攻下的药，存量还够吗？”
王护士长想了想：“常用药还算充足，但像芒硝这类，用得少，存量不多。今晚这一剂，用掉了小半瓶。”
林春生点点头。看来，药材的储备和管理，也需要提上日程了。急救器械、常用药材、还有人员的应急能力培训……千头万绪。
“对了，林医生，”王护士长压低声音，“下午县医院老赵打电话来说旧器械的事，我跟张院长提了一句。院长他……没说什么，但看样子，心里也是盼着的。”
林春生“嗯”了一声。张院长虽然有时候怕事、和稀泥，但本质上还是希望卫生院好的。只要是对卫生院有益的事，他最终应该会支持。
“等东西到了，咱们得好好规划一下怎么用，怎么保管。”林春生说道，“不能再出现需要时找不到、或者找到了不敢用的情况。”
“你说得对。”王护士长赞同道。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王护士长回去继续值班了。
林春生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渐凉，才转身往回走。
经过观察室窗口时，他停下脚步，透过玻璃往里看了看。昏暗的灯光下，王大姐靠在椅子上打盹，王大哥睡得正沉，呼吸均匀。值班的小护士坐在一旁，专注地看着病历记录。
一切安好。
他轻轻舒了口气，缓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夜还长，但最危险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药香未散，星辉淡淡，明天，又将迎来新的太阳，和新的挑战。而他已经准备好，以更坚定的步伐，走在这条融合古今、守护生命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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