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柔和些。
蜀王府后园的梨花刚谢,嫩叶抽着新绿,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下来,在石径上投出斑驳的光影。阿斗被举在半空中,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胡乱抓着,嘴里发出含糊的“呀呀”声,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刘备托着孩子的腋下,小心翼翼地上下举着,自己也跟着笑。他今日未着王服,只一袭寻常的深青色常服,袖口还沾了些方才陪阿斗爬草地时蹭上的草屑。
“飞咯——飞咯——”刘备学着孩童的语调,将阿斗又举高些。
廖湛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张石凳上,手里握着一卷才从益州送来的粮赋简报,目光却落在刘备身上。阳光洒在那对父子身上,给刘备鬓角新添的几丝白发镀上了淡淡金色。廖湛看着,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扬,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深处——那里始终沉着些别的什么,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
这样的时刻,在这乱世里太稀罕了。稀罕得让人几乎要错觉,岁月本当如此静好。
脚步声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急促,沉重,带着一路奔波的尘土气息。顾雍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后园的,素来整肃的衣袍下摆皱乱不堪,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手里紧紧攥着两卷帛书,指节捏得发白。
“大王——”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刘备还举着阿斗,闻声侧过头,脸上犹带着未散的笑意。可当他看清顾雍的神情时,那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顾雍扑通一声跪在石径上,扬起头,眼圈通红:“卢公、蔡公……于宛城,相继……薨了!”
“薨”字出口的瞬间,园子里的风似乎都停了。
刘备举着孩子的手还悬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顾雍,又像是透过顾雍在看别的什么遥远的地方。阿斗似乎感觉到父亲手臂的僵硬,不安地扭了扭,“哇”地哭出声来。
那哭声像是解开了什么咒。刘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孩子放下,交到乳娘的怀里。他的动作很稳,稳得有些诡异,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用尽全力控制着不要颤抖。
然后他走向顾雍,一步一步,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从顾雍手中接过那两卷帛书。
帛书是凉的。触手的那一刻,刘备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展开其中一卷。是卢植的笔迹,苍劲嶙峋的隶书,写的是《劝学篇》的残稿,最后几行墨迹已淡,笔画拖曳,显是病中勉力所为。另一卷是蔡邕的,娟秀中见风骨,是未竟的《汉史·儒林传》纲目。
刘备盯着那些字,眼睛一眨不眨。他的嘴唇开始发抖,起初只是轻微的颤动,然后越来越剧烈,连带着下颌都在抖。他用力抿住唇,抿得血色尽失,可眼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恩师……”他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伯喈先生……”
眼泪就在这时滚了下来。没有嚎啕,没有恸哭,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帛书上,洇开了墨迹。他佝偻下背,像是突然被什么重物压垮了肩,整个人踉跄一步。
廖湛已起身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臂在宽大的袖袍下僵硬如铁。
“大王。”廖湛低唤一声。
刘备没有应。他闭上眼,任由泪水纵横,握着帛书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悲恸已被强行压下去大半,只剩下通红的血丝和一片沉沉的死寂。
“传令。”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程昱、刘晔、陈群、毛玠、徐庶、法正、庞统……所有在长安的谋臣文吏,即刻准备,明日随孤赴宛城奔丧。”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仿佛慢一点,那强撑的镇定就会崩塌。
“令张飞暂留长安,总督军事。”
“陈到——”他顿了顿,“让他率白毦兵先行,赴宛城接管城防,肃清内外。”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像是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又开口,声音低了许多:“其余事宜……守仁,你来安排。”
廖湛扶着他的手没有松开,沉声应道:“是。”
他转向还跪在地上的顾雍:“元叹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宛城治丧诸事,还需你主持。”
顾雍重重叩首,哽咽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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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很快聚起了人。消息像冰水泼进热油,炸开一片死寂的惊惶。谋臣们匆匆赶来,个个面色凝重,却无人敢高声言语,只彼此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刘备已换了素服,坐在主位上,腰背挺得笔直,可那挺直里透着一种僵硬的、强行支撑的意味。他的眼眶还是红的,但脸上已看不出更多情绪。
廖湛站在他身侧半步处,目光扫过厅中众人,开口时声音平稳清晰,冲淡了那股紧绷:
“大王有命:翊军将军赵云,率百骑精锐,沿途护卫车驾;扬武将军廖淳,先率一部精锐,赴宛城协防治安。”
被点名的两人出列抱拳。赵云面色沉肃,廖淳则低垂着眼,姿态恭谨。
“子龙、元俭,”刘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疲惫,“务必周全。”
“诺!”
众人领命散去准备。廖淳跟在人群后正要退出厅门,廖湛却看似随意地跟了出来,在廊柱旁唤了一声:“元俭。”
廖淳停步转身:“族兄?”
廖湛走近,引着他往廊檐阴影处走了几步。四下无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调度声。
“你带八百阴平营旧部,”廖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分批走,三日内潜入宛城。记住,你的任务是协防治安,但——”
他顿了顿,目光如深潭:“重点要‘看顾’好魏公一行。他住何处,带多少人,何时祭拜,与何人接触,事无巨细,我要知道。”
廖淳抬眼,目光锐利起来:“族兄是担心魏公……”
“国丧期间,鱼龙混杂。”廖湛打断他,语气平缓,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曹孟德此人,不会放过任何观察的机会。我们,也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你明白吗?”
廖淳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淳明白。若有‘意外’,皆是淳职责所在,临机决断。”
廖湛看着他,那眼神很深,像在审视,又像在托付。末了,他似不经意般补了一句:“对了,城西吕宅那边……你也稍加留意。毕竟是旧时人物,莫让无关之人靠近,生出事端。”
廖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垂首:“是。弟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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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刘备与廖湛骑马出了王府,没有带随从,只两人两骑,缓缓行向长安郊外。
暮色像浸了水的墨,一层层染上天边。风从原野上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些未散的寒意。
刘备一直沉默着,直到望见远处蜿蜒的城墙轮廓,才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自言自语:
“卢师当年在缑氏山中教我读书时……总嫌我坐不住。他说,玄德啊,你心有鸿鹄,这是好事,可书里的道理,是让你知道鸿鹄该往哪儿飞。”
他顿了顿,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蔡公当年在洛阳赠我焦尾琴拓谱时……我还不会弹琴。他说,无妨,琴在心里,不在指上。”
廖湛策马跟在他身侧半步,没有接话。
暮色渐浓,远处的长安城亮起点点灯火。风大了些,吹得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守仁。”刘备忽然唤他。
“臣在。”
“卢师和蔡公……”刘备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声吞没,“他们不只是孤的恩师。”
廖湛侧过头,看见刘备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后的风骨,”廖湛接过他的话,声音沉而缓,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看清的事实,“是大汉礼乐文章所系的象征。”
他勒住马,望着南方宛城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他们这一走……往后这天下,便少了最后一道能拘着所有人、哪怕只是表面拘着的道德锁链了。”
刘备猛地转头看他。
廖湛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某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寒意。
“锁链既断,”他轻轻说,声音散在风里,“魑魅魍魉,怕是都要按捺不住了。”
他顿了顿,看着刘备的眼睛,补上最后一句:
“大王,此番宛城,务必……小心。”
没有点明是谁,没有说破是什么。但有些话,本就不必说破。
刘备握着缰绳的手,指节一节节收紧,最终攥成坚硬的拳。他望向南方的目光里,那未散的悲痛一点一点沉淀下去,淬成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回城。”他说。
两骑调转马头,向着灯火渐密的长安城驰去。夜色彻底吞没了原野,风在身后呼啸,像是某种庞大之物苏醒前的吐息。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廖淳和八百阴平营,已如滴水入海,悄然消失在通往宛城的各条道路上。
城西那座高墙深院里,有人推窗望月,静立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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