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死寂。
曹操那句“吕什么?”像块冰,砸在地上,冻住了所有的声音。鲁肃还僵在那儿,手指抖得厉害,嘴唇哆嗦,后面那个字死活吐不出来,脸白得跟身上的素袍一个色。
然后,跪着的那人动了。
他抬起头,先是冲着失魂的鲁肃咧开嘴,笑了笑。那笑里全是桀骜,混着血污,显得又狠又疯。然后他转过脸,看向上方的刘备和曹操,脖子梗着,声音清楚,甚至有点故意拔高:
“吴侯麾下,偏将军——吕蒙,吕子明!”
“吕蒙”两个字砸出来,堂上静了一瞬,紧接着“嗡”的一声,低低的惊哗从四周腾起。
刘备搁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他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不是怕,是怒,一股冰冷的、压不住的怒意从眼底漫上来,把眼眶都逼得发红。他盯着堂下那张年轻又桀骜的脸,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
曹操那边,先是一愣,随即,低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开始是几声闷笑,接着越笑越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还有一股子“果然如此”的了然。
“好!”曹操抚掌,笑声渐歇,目光如刀子刮过吕蒙的脸,“好一个江东吕子明!有胆色!敢在宛城,敢在国丧的时候,干这种捅破天的事!”
他笑着摇头,像是叹服,又像是极致的轻蔑:“孙仲谋手下,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闪回:吴县,密室。灯下,吕蒙眼睛发亮,声音压着兴奋:“刘备若死,荆益必乱,机不可失!”周瑜坐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地图边缘,没说话。上首的孙权,沉默了很久,目光在吕蒙脸上转了几圈,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慎之……行。” 语气飘忽,意味难明。鲁肃那日不在府中,他正忙着清点准备北上的吊唁礼品单。)
廖湛站在刘备侧后方,脸上最初的惊疑迅速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深沉的冷。徐庶捂着伤臂,牙关紧咬。赵云手按在了剑柄上。
最不堪的是鲁肃。
“吕蒙”二字入耳,他像是被人当胸重重捶了一拳,整个人晃了晃,眼里的惊骇变成了彻底的绝望。他看看吕蒙,又看看面沉如水的刘备,最后目光哀切地转向曹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腿一软,若不是旁边一名军士眼疾手快架住,他真就瘫在地上了。
“大……大王……”鲁肃终于挤出声音,嘶哑破碎,“魏公……此事……此事肃……不知情!肃全然不知情啊!”他猛地挣脱军士,扑跪到刘备案前,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吕子明他……他胆大包天!此必……此必是其与周都督私下图谋!吴侯……吴侯定然受其蒙蔽!大王明鉴!魏公明鉴啊!”
他涕泪横流,抬头时额上一片青红,声音凄惶:“肃愿以性命担保!我主绝无与大王为敌之心!绝无啊!这……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刘备没看他,目光钉子一样钉在吕蒙脸上。过了好几息,他才开口,声音冷硬,压着火:“陈到。”
“末将在!”陈到踏前一步。
“你方才说,是在吕宅拿的人。”刘备一字一顿,“怎么拿的?”
陈到吸了口气,稳声道:“回大王,末将麾下破门而入时,院内并无打斗痕迹。吕蒙及其三名同党,已被麻绳捆得结实,嘴里塞了布,下颌骨都被卸了,躺在地上。温侯……坐在一旁石凳上。”
他顿了顿:“温侯见兵士闯入,只抬手指了指地上之人,说:‘此贼扰某清静,拿去。’”
堂上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堂外黑夜,仿佛能穿透屋墙,看到城西那座冷清的院子。
“吕布,”刘备吐出这个名字,语气复杂,“现在何处?”
“仍在吕宅。末将留了人看守。”陈到抱拳,“请大王示下。”
“……带他来。”
命令传下去。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像拉紧的弦。没人说话,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和鲁肃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脚步声再次响起。
吕布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半旧的布衣,头发随意束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戴刑具,也没人押他,就这么走进来,步履沉稳,堂上明亮的火光和两侧林立的甲士,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目光扫过,在刘备脸上停了极短一瞬,掠过曹操时毫无波澜,最后落在跪着的吕蒙背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
“奉先。”刘备开口。
吕布转向他,略一颔首,算是见礼,姿态不卑,也不亢,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宅中之事,”刘备道,“你亲眼所见?”
“嗯。”吕布应了一声,声音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某在院里喝酒,听见墙头有动静。几个人翻进来,慌里慌张,身上有血腥味。”他指了指吕蒙,“他见某,说遭仇家追杀,要借地方躲躲。”
吕布扯了扯嘴角:“某看他们手上茧子、走路架势,不是寻常人。再一听口音,”他瞥了吕蒙一眼,“江东的。”
堂上很静,听他往下说。
“某就问了一句:‘尔等是孙权的人?’”吕布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他脸色变了,想动手。某便顺手把他们撂倒,捆了。卸了下巴,免得嚼舌或乱叫。没多久,官兵砸门,某就把人交了。就这些。”
他说完了,站着,等下文。
曹操忽然轻笑一声,插话:“温侯好利落的身手。只是……既知是贼人,为何不直接杀了,干净?”
吕布转向曹操,目光对上,冷淡道:“某如今是朝廷安置之人。不惹是非,不沾血光。是杀是剐,”他看了一眼刘备,“自有国法。”
这话说得平淡,却把立场划得清楚,也撇得干净。他现在只是个被看管起来的“旧时人物”,不插手,不越界。
刘备沉默了片刻,看着吕布,终于道:“有劳。你且回去歇着吧。”
吕布也不多言,略一拱手,转身就走。甲士让开路,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堂外的黑暗里,自始至终,没多看吕蒙第二眼,也没在意满堂各异的目光。
焦点重回堂内。
鲁肃还在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想再辩解,嘴唇哆嗦着,却组织不起像样的话,只剩重复的“冤枉”、“不知情”。
曹操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踱到吕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孙权小儿,”曹操摇头,语气里的嘲讽浓得化不开,“竟派你来做这种勾当。刺王杀驾,还是在给卢公、蔡公守灵的时候。你们江东,是真不要脸面了,还是觉得……这汉家的天,已经塌了?”
吕蒙昂着头,哼了一声,不答。
曹操不再看他,转向刘备。
“玄德,”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事,清楚了。人,脏,俱在。你,”他顿了顿,“待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刘备身上。
刘备看着跪地哭泣的鲁肃,又看看梗着脖子、一脸无所谓的吕蒙,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怒焰被强行压成冰冷的寒潭。
“来人。”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将吕蒙一干人等,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兵士轰然应诺,上前拖人。吕蒙被拽起来,挣扎了一下,回头狠狠瞪了鲁肃一眼,随即被押了出去。
刘备的目光落到鲁瑟身上。
“鲁子敬。”
鲁肃一颤,抬头,满脸泪痕。
“你,”刘备盯着他,一字一句,“即刻返回江东。回去,当面问一问孙仲谋——”
他身体微微前倾,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出来:
“今日之事,他究竟,知——还是不知?!”
鲁肃浑身一震,脸色灰败,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颤声道:“肃……遵命。”
曹操看着这一幕,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又浮了起来。他没再说什么,对刘备随意一拱手:“玄德既已处置,孤便不叨扰了。告辞。”
说罢,不再停留,带着夏侯渊、史阿等人,转身大步离去。袍角拂动,很快消失在堂外夜色中,干脆利落。
堂内骤然空了一半,也静了许多。只剩刘备这边的人,和瘫软在地的鲁肃。
“送鲁先生出城。”刘备挥挥手,语气疲惫。
两名军士上前,将失魂落魄的鲁肃搀扶起来,半拖半架地带了出去。
火盆的光,跳动着,映着刘备沉默的脸。廖湛使了个眼色,徐庶、赵云等人会意,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最后,只剩下廖湛还留在刘备身侧。
更漏滴滴答答,窗外天色,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长夜将尽。
“大王,”廖湛低声开口,“曹操今日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句句逼问。他必不会放过此事,定会大作文章。”
刘备没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片渐亮的天际。
“孙权……”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怒意,还有一丝深重的困惑,“他到底想干什么?”
廖湛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他只是想赌。赌赢了,荆益生乱,他有机可乘。赌输了……”他顿了顿,“无非是折一个吕蒙,再将所有事,推到‘部将擅行’、‘周瑜纵容’头上。吴侯本人,依然是‘不知情’。”
刘备猛地转过身,眼里的疲惫被锐利取代:“所以他让吕蒙来,无论成败,他都进退有据?”
“恐怕是的。”廖湛点头,“只是他没想到,吕蒙失手被擒,活口落在了我们手里。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不可收拾。”
刘备在窗前踱了几步,停下,背对着廖湛,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冷硬如铁:
“传令。”
“令云长、文远、兴霸,沿江所有水陆营寨,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巡防加倍,细作严查,没有孤的亲笔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但也绝不许江东一船一人,越过江界!”
“诺。”廖湛应道。
“再传令汉升、文长、儁乂、公览,北线各渡口、关隘,给孤盯死了。黄河对岸,但凡有半点异动,即刻来报。告诉霍峻,虎牢关,给孤守得像铁桶一样。”
“是。”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清晰,果断,全是防御和戒备。没有一条指向进攻,没有一字提及“伐吴”。
廖湛一一记下,转身欲去安排。
“守仁。”刘备叫住他。
廖湛回头。
刘备望着他,看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宛城……不宜久留了。”
“诺。”
廖湛退下。堂内彻底空了,只剩刘备一人,独立窗前。
晨光终于彻底撕裂了夜幕,照进堂内,却驱不散那弥漫了一夜的森寒。远处传来车马调度、士卒换防的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某些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鲁肃被“礼送”出宛城,马车颠簸,他瘫在车里,面如死灰。
吕蒙被扔进死牢最深处的囚室,铁门哐当合拢。
卢植和蔡邕的灵柩,在这片肃杀与压抑中,被悄然移出宛城,送往早已选定的墓地。
而刘备的王驾,也在重重护卫下,驶离了这座一夜之间风波骤起的城池,向着长安方向,沉默地行去。
风卷起车驾后的尘土,也卷动着“汉”字王旗。
旗面猎猎作响,像是预告,又像是一声沉重悠长的、关于未来风暴的叹息。
下一步,是江东,还是河北?
无人言明。
棋盘上,三方皆已落子。
只是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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