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敲过三更。
宛城沉在墨一样的夜里,连狗吠都听不见一声。白日的香烛纸钱味散了,只剩春夜特有的、湿冷的空气,从门窗缝隙里一丝丝渗进来。
刘备躺在榻上,睁着眼。
连着几日的跪拜、哭灵、应对,铁打的人也乏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可闭了眼,卢师枯瘦的手,蔡公那把焦尾琴的影子,就在黑暗里晃。还有白日里曹操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像冰锥子扎在皮肉上。
他翻了个身,粗麻的孝服摩擦着皮肤,沙沙响。双股剑就在榻边案上,触手可及。多少年了,这习惯改不掉。从涿郡到平原,到徐州,到荆州,再到这宛城,剑总得在伸手能够着的地方。
窗外,风好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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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正。
没有预兆。
第一支弩箭是破窗纸进来的,嗖的一声轻响,快得只剩残影,直钉向榻上人的咽喉。
刘备在箭尖触到窗纸的刹那猛地睁眼。不是听见,是多年生死间养出的那股毛骨悚然的直觉。他整个人向榻里一滚。
笃!
箭簇深深扎进他刚才脖颈位置的枕木里,尾羽颤动。
第二支、第三支接连射入,封住他闪避的方位。与此同时,房门被猛地撞开,木屑纷飞,七八条黑影裹着夜风扑进来,手中长剑映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划出数道冰冷的弧线,直刺榻上。
刘备已经滚到了榻边。他左手抓起长剑,右手几乎同时握住了另一柄。身子在滚落榻下的过程中蜷缩,避开最先刺到的两剑,双足在榻沿一蹬,整个人借力向后滑开半尺。
剑锋贴着他胸前素麻衣掠过,布料嗤啦裂开一道口子。
没有喊,没有叫。刺客沉默得像一群哑巴鬼,只有剑刃破空的尖啸,和粗重的呼吸。
刘备背脊撞上墙壁,退无可退。正面,三柄剑呈品字形刺到,封死了上中下三路。
他吐气,塌肩,左手剑向上斜撩,格开刺向面门的一剑,火星迸溅。右手剑同时向下疾斩,不是挡,是砍——砍向那刺向小腹的刺客手腕。那刺客反应极快,撤剑,刘备的剑锋擦着他手背掠过,带出一溜血珠。
第三人剑已到肋下。
刘备拧腰,用左臂硬挨了剑锋侧面的拍击,闷哼一声,借那力道旋身,右手剑划出一个半圆,自下而上反撩。
“顾应”之要,在于一心二用,左右互济。双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一守一攻,一阴一阳。剑光织成一片密网,在狭小的卧室内与数倍于己的敌人缠斗。
金铁交鸣声密如骤雨。
一名刺客觑准空档,剑尖毒蛇般刺向他右颈。刘备似未察觉,右手剑正架开另一人的劈砍。就在那剑尖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左手的剑不知怎地已回护过来,贴着右臂外侧向上疾挑。
叮!
双剑交击。刘备左手腕一转,剑身顺着对方剑刃滑下,直削那刺客握剑的手指。刺客撤手稍慢,小指和无名指被剑锋扫过,半截指头带着血飞起,他闷哼暴退。
另一侧,又有剑刺到后心。
刘备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向前扑倒,就地一滚,双剑左右横扫,斩向最近两人的脚踝。惨叫声起,两人踉跄跪倒。
就这么几个呼吸,他已放倒三人。但刺客亡命,剩余几人攻势更急。刘备背上素麻衣已被汗水浸透,黏在皮肤上,手臂先前挨的那一下开始火辣辣地疼。
屋外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这时才猛地炸开,显然外面也动了手。
房门再次被撞开,陈到血红着眼冲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白毦兵。他一看屋内情形,狂吼一声,挥刀便劈向一名背对他的刺客。
压力顿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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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拈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久久未落。
荀攸坐在他对面,垂目看着棋枰。
“公达,”曹操忽然开口,“你听。”
荀攸侧耳。窗外只有风声,更鼓声。
“太静了。”曹操放下棋子。
话音未落。
东边,远远的,像是瓷器被打碎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喊杀声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炸开,迅速蔓延。
夏侯渊和史阿几乎同时从外间抢入,剑已出鞘。
“何处?”曹操问,神色不动。
夏侯渊凝神听了片刻,脸色微变:“是……蜀王驿馆方向!”
曹操眉毛扬了起来。
“刺杀刘备?”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然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看向荀攸,“这领头的是个痴汉,还是刚断奶的娃儿?”
他推开棋枰,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西方那片骤然被火把和人声搅乱的夜空。
“他刘玄德,”曹操背着手,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当年在涿郡,是靠着砍黄巾贼的脑袋,一颗一颗,垒出台阶,才走到今天这位置的。这天下,想杀他的人多了,可敢动手的……嘿。”
他转身:“走,去看看。带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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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来袭的刺客显然没料到刘备本人如此悍勇难缠,更没料到陈到的白毦兵反应如此迅猛。内院的被刘备和陈到联手肃清,外院的在赵云率骑兵赶到后,也迅速被镇压下去。
驿馆内外,火光通明。地上躺着十几具黑衣尸体,还有几个被卸了下巴、捆得结实的活口。
刘备站在院中,素麻衣的袖子被划开一道长口子,手臂上一线血痕。他脸色铁青,呼吸微促,但握剑的手很稳。陈到跪在他面前,甲胄上溅满了血。
“末将护卫不力,请大王治罪!”陈到额头抵地。
刘备没看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又望向外围仍在搜捕的兵士。
“治你的罪,能让刺客开口吗?”刘备的声音冷硬,“查。活着的人,一个不许死。跑了的人,掘地三尺,也给孤挖出来。”
“诺!”陈到重重叩首,起身,点了人马,亲自追出去。
廖湛和徐庶匆匆赶来。徐庶臂上裹着布,渗着血,是在自己住处被外围刺客的流矢所伤。
“大王……”廖湛急步上前。
刘备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看向院门。
曹操带着夏侯渊、史阿,以及数十名虎豹骑,正走进来。火把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玄德,”曹操站定,目光在刘备手臂的血痕上停了停,“无恙否?”
“劳孟德公挂心。”刘备还剑入鞘,“小伤。”
曹操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打量着院内情形。他的目光从那些黑衣尸体上掠过,从被擒获、堵着嘴的活口脸上扫过,最后落回刘备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若有所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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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的大堂被临时征用。
火盆燃着,驱不散深夜的寒意,反将人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鬼魅。刘备坐在主位,曹操坐在他左首客位。廖湛、徐庶、赵云等人在刘备身后站着。夏侯渊、史阿按剑立在曹操身后。
气氛沉得压人。
陈到再次入内,甲胄上的血已凝成暗褐色。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追捕后的急促:
“大王!魏公!来袭刺客,计二十一具,生擒七人。其头领……率两三人遁走。”
刘备沉声:“可追到踪迹?”
陈到抬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神情:“末将已命全城戒严,四门落闸。适才麾下校尉来报,循血迹和踪迹追至城西……一处高墙别院,亲眼见贼首翻墙遁入其中。校尉当即带人围住院子,破门搜查。”
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已在院中,将贼首及其余党,一并拿获。”
“何处?”曹操端起案上的水,喝了一口,抬眼问。
陈到吐出两个字:
“吕、宅。”
空气骤然一静。
火盆里炭火爆开一声噼啪,格外刺耳。
刘备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徐庶皱紧了眉。廖湛脸上闪过一抹极快、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惊疑,又像是别的什么。
曹操放下水碗,碗底与木案接触,发出轻轻的“咯”一声。他靠回椅背,脸上慢慢浮起一种近乎玩味的表情,目光转向刘备,没说话。
“带上来。”刘备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绷紧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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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押了上来。
反绑着双手,黑巾覆面,走路时脚步有些踉跄,显然受了伤。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被缚的同伙,个个垂着头。
押人的兵士用力一推,那人跪倒在堂前。
刘备看着那覆面之人,看了片刻,忽然侧头,对身旁一名亲卫道:“去请鲁子敬先生来。”
亲卫领命而去。
曹操挑眉,没说什么,只静静看着。
不多时,鲁肃被带了进来。他显然已睡下,匆匆披了外袍,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被惊扰的茫然和不安。进得堂来,见刘备、曹操俱在,满堂甲士,气氛肃杀,他心头一跳,连忙行礼。
“子敬,”刘备声音平和,甚至有些疲惫,“深夜相扰,实非得已。请先生来,是想借先生一双慧眼。”
他指向堂下跪着那覆面之人:
“此人,先生可曾见过?或觉……面善否?”
鲁肃心中忐忑,不明所以,但刘备发话,他只能依言上前几步,走到那跪着的人面前。
兵士伸手,扯下了那人的覆面黑巾。
鲁肃起初只是谨慎地打量,目光逡巡。看着看着,他脸色慢慢变了。
先是疑惑,像是想起了什么模糊的印象。随即,那疑惑变成了惊疑,瞳孔微微放大。紧接着,惊疑陡然转为极度的震骇,血色“唰”地从他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见了鬼。手指抬起来,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那张脸,嘴唇哆嗦了几下,一个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而尖利:
“吕……!!”
“吕”字出口,后面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鲁肃僵在那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张脸,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在了他身上。
火盆里的炭,又炸了一声。
曹操缓缓放下一直摩挲着茶碗边缘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锥,刺向失魂落魄的鲁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划破了死寂:
“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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