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最大的窑洞礼堂,原本是屯粮的仓库,如今临时改成了会场。墙上挂着褪色的“赤火”旗帜,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从各地赶来的干部——新安的、沭阳的、黑石峪的,还有其他根据地的代表。空气闷热,却无人扇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前方那个简陋的木台。
陈烬走上台时,会场瞬间安静。
他没拿稿子,只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白水。走了三天夜路从新安赶回的周振山、从沭阳星夜兼程的李岩,一左一右坐在台侧,面容疲惫但眼神锐利。
“同志们,”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几天,你们辛苦了。不是赶路的辛苦,是心里打仗的辛苦。”
他走下台,沿着过道慢慢走,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困惑、或不服的脸。
“新安的郑廉同志,说他‘委屈’——我团结各界有错吗?沭阳的王铁柱同志,说他‘冤枉’——我斗地主富农有错吗?黑石峪的张明远同志,说他‘糊涂’——我对战俘仁慈有错吗?”
他在会场中央站定,环视四周:
“今天这个会,我们不谈具体对错。那些事,文件写了,群众说了,工作组查了。我们今天挖根子——这些错误,是从哪片土壤里长出来的?为什么看起来‘革命’的事情,会结出损害革命的苦果?”
会场鸦雀无声。
陈烬回到台上,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第一种病根,我叫它——革命功利主义。”
他看向坐在前排、脸色苍白的郑廉:
“郑廉同志,颍川流亡时,你背着发烧的同志走了三十里山路,自己脚底板磨烂了都没吭声。那时候,你是真革命。”
郑廉浑身一颤。
“可到了新安,你当了总务长,手里有了权,看到了‘团结’带来的好处——乡绅捐粮,商人捐钱,你的政绩漂亮,上级表扬,群众拥护。你开始算账了:多给赵文翰留三十亩地,换来他带头捐粮五百石,这笔买卖‘划算’;让赵明德进公学,换来一批旧文人说‘赤火开明’,这名声‘划算’;搞协进会,把地方实力派笼络住,工作‘好开展’,这省心‘划算’。”
陈烬的声音逐渐加重:
“算来算去,你忘了算一笔最根本的账——阶级立场账。”
“赵文翰捐粮,是因为他拥护革命吗?不,是因为他想保住剩下的田产和地位!他儿子进公学,教的是什么?是‘君君臣臣’!你团结的,不是进步力量,是用利益收买的暂时同盟军!而代价是什么?是贫雇农觉得‘新老爷和旧老爷穿一条裤子’,是我们赤火公社的纯洁性!”
郑廉额头汗珠滚落。
“你把革命当成了生意,”陈烬一字一句,“一切以‘是否划算’‘是否有利’为标准。今天可以团结地主,明天就可以出卖同志。这不是革命,这是投机。投机分子,在顺境时是‘积极分子’,在逆境时——就是第一个叛徒。”
会场里,不少干部倒吸一口凉气。这话太重了。
“第二种病根,”陈烬转向另一侧,“叫革命教条主义,也叫左倾幼稚病。”
王铁柱猛地抬头,拳头攥紧。
“王铁柱同志,你父亲被官军砍头时,你才十二岁。你爬到尸堆里找父亲的头颅,找了一夜。这份血仇,是真的。你对剥削阶级的恨,也是真的。”
王铁柱眼圈瞬间红了。
“可问题在于,”陈烬语气缓和了些,“你把这份血仇,把这份恨,当成了革命的全部。在你眼里,世界只有两种人——‘我们贫雇农’和‘阶级敌人’。中农?是‘潜在的敌人’。富农子弟韩江?是‘披着技术外衣的敌人’。甚至多养两只羊的农妇?是‘长了资本主义尾巴的敌人’。”
他走到台边,直视王铁柱:
“于是,你发明了一套‘纯洁标准’——越穷越革命,越狠越革命,越排斥‘不纯’越革命。你把复杂的农村阶级关系,简化成标签;你把需要耐心教育的群众,推向对立面;你把能增产的良种,当成‘毒草’烧掉。赤火公社要解放生产力、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可你却在制造对立、破坏生产。”
“你以为你在扞卫革命,实际上,你在孤立革命。”
“革命是为了解放生产力,你却在破坏生产;革命是为了团结大多数,你却在制造对立;革命是为了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你却在用‘贫穷’当尺子,谁日子好过一点,你就怀疑谁‘不革命’。”
“铁柱同志,你这不是革命,这是自我感动的狂热。狂热烧掉的,不仅是敌人的东西,还有我们赤火公社的根基。”
王铁柱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
“第三种病根,”陈烬看向坐在角落的张明远,“叫革命形式主义。”
张明远茫然抬头。
“张明远同志,你是老战士。石夯同志牺牲时,你就在旁边。你捡起染血的土豆种子。这份情义,是真的。”
张明远嘴唇哆嗦。
“可到了黑石峪,你管战俘营,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句话:‘优待俘虏’。为什么?因为文件这么写,因为公社社长这么讲,因为这是‘政策’。”
陈烬叹了口气:
“于是你不问青红皂白,战俘伙食比战士好,你说是‘体现仁义’;战俘拒绝劳动,你只敢‘劝说’,不敢强制,说是‘避免激化矛盾’;战俘闹事,你轻轻处罚,说是‘给改造机会’。”
“表面上,你严格执行了‘优待政策’,数字漂亮,报告好看。可实际呢?战俘觉得我们软弱,得寸进尺;战士们觉得寒心,凭什么卖命的比不上俘虏?群众觉得困惑,这些胡人手上沾着血,怎么还当爷供着?”
他走到张明远面前,声音很轻,却像针:
“你执行的不是政策的精神,是政策的外壳。你只求自己‘没错’,不问实际效果。你以为你在‘仁政’,其实是在养痈遗患。这不是负责,是逃避责任的机械执行,辜负了赤火公社的信任。”
张明远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
陈烬重新走上台,面向所有人:
“这三种病根——功利主义、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看起来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病灶:忘记了我们是谁,权力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放下陶碗,双手撑在木台上:
“我现在问在座的每一位,也问我自己——”
“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
台下有人小声说:“是革命……”
“不对!”陈烬打断,“革命是过程,不是源头!再想!”
沉默。
一个坐在后排的老农代表,颤巍巍举手:“是……是老百姓?”
“大声点!”陈烬盯着他。
“是老百姓!”老农豁出去了,站起来喊。
“对!”陈烬重重拍在木台上,“是人民!是孙老栓那样的庄稼汉,是孙大牛那样的苦劳力,是那个想养羊却被割了‘尾巴’的农妇!是千千万万被压迫、被剥削、活不下去的普通人,用他们的血汗、他们的信任、他们把最后一口粮省给我们的心,把权力交给了我们赤火公社!”
会场震动。
“那我们拿着这个权力,要干什么?”陈烬声音激昂,“是为了像郑廉那样,去和旧老爷做交易吗?是为了像王铁柱那样,去制造更多仇恨和分裂吗?是为了像张明远那样,机械地执行文件,却让战士寒心吗?”
“都不是!”
“权力来自人民,只有一个目的——服务人民!”
“判断一切工作是非对错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有利于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否让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
他走下台,再次走到人群中:
“郑廉的‘团结’,损害了贫雇农利益,所以是错的!”
“王铁柱的‘纯洁’,让群众吃不上饭、养不了牲口,所以是错的!”
“张明远的‘优待’,伤害了战士感情、纵容了敌人,所以是错的!”
“无论你口号多响,文件背得多熟,资历多老——只要脱离了‘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点,你就是异化!就是背叛!就不配手握人民赋予赤火公社的权力!”
整个会场,呼吸可闻。
许多干部低下头,额头抵在手背上。有人在悄悄抹泪。
三天后,北疆《赤火报》头版,刊发了周铄的长文:《论革命者的“纯度”与“温度”》。
文章从龙骧谷大会说起,但谈得更深:
“整风至此,渐明一理:革命者须有两‘度’——对敌斗争之‘纯度’,对同志群众之‘温度’。
无纯度之温度,是姑息养奸,是郑廉式的投机妥协。见谁都笑,什么事都好商量,最终必被旧势力同化,成为趴在赤火公社肌体上的蛀虫。
无温度之纯度,是冷酷僵化,是王铁柱式的教条狂热。眼里只有‘敌我’,心中没有‘人情’,最终必脱离群众,成为孤家寡人。
纯度是剑,温度是鞘。
拔剑时当凛冽如冰——对压迫者、剥削者、叛徒,绝不留情。
归鞘时当温润如玉——对同志、对群众、对可争取的朋友,需有理解、有耐心、有悲悯。
张明远同志之失,在于只知‘温度’而忘‘纯度’,对敌我界限模糊。
而今日整风,亦需警惕另一极端——以‘维护纯度’之名,行打击报复、排除异己之实。
真正革命者,当怀赤子之心:对敌人毫不留情,对人民温暖如春。二者缺一,赤火公社的革命必入歧途。”
文章在各根据地传阅。
新安,孙老栓让识字的孙子念了三遍,抽着烟说:“这话在理。对赵文翰那样的,就不能给好脸。可对咱自己人,得像公社社长对孟瑶同志那样——心里热乎。”
沭阳,王铁柱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文章发呆。他想起父亲的无头尸体,又想起韩江被烧掉的三百斤良种。纯度……温度……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黑石峪,张明远把文章抄了一份,贴在战俘营学习栏。他对那个叫呼延卓的年轻战俘说:“你看,我们赤火公社不是对你们狠,是要分清楚——你们当中被头人逼迫的穷苦人,是我们团结的对象;但那些还想骑在别人头上的,就是敌人。”
呼延卓沉默许久,说:“张头儿,我帮你。营里那几个头人的亲信,我知道他们还想闹事。”
然而,风暴并未平息。
深夜,郑廉宅邸密室内。
几个核心亲信脸色难看:“郑公,陈烬这是把咱们的路全堵死了!‘投机分子’‘叛徒’——这帽子扣下来,咱们还怎么翻身?”
郑廉眼神阴鸷:“翻身?不,我们要让他这阵风,刮不起来。”
“怎么做?”
“第一,继续散布谣言,就说陈烬‘架空老干部’‘培植个人势力’,整风是‘排除异己’。尤其要说,他重用周铄、孟瑶这些‘身边人’,是要搞‘家天下’,架空赤火公社。”
“第二,”他压低声音,“派人去前线。现在贵霜入侵,正是用人之际。就说……就说北疆在搞‘大规模清洗’,干部人心惶惶,恐影响战事供应。这话,要传到曹丕耳朵里,更要传到咱们自己一些军方关系那里。”
“第三,准备后路。把咱们这些年在协进会‘募集’的物资——尤其是金银细软——分批转移,藏到可靠的地方。如果真顶不住……咱们也能有条活路。”
“郑公,这是要……反?”
“反?”郑廉冷笑,“我们这叫‘抵制错误路线,保护赤火公社的革命成果’。等着吧,前线吃紧,后方还在整风——我看他陈烬,能撑多久。”
同一时间,沭阳。
王铁柱的副手又来劝:“王哥,郑廉那边说,陈烬下一步就要拿你开刀,树立‘反左典型’。咱们得早做准备啊!”
王铁柱看着桌上那篇《纯度与温度》,又看看副手焦灼的脸,忽然问:
“二狗,你还记得石夯大哥吗?”
副手一愣:“记得……”
“石夯大哥,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王铁柱眼睛望着虚空,“他说:‘铁柱,咱们流血,不是为了让自己当新老爷,是为了让全天下的穷苦人,都不再像咱们爹娘那样死得冤,让赤火公社能真正给大家带来好日子。’”
“我现在想,烧韩江的麦种,批判想养羊的农妇……这是让穷苦人过好日子,还是让他们更苦?”
副手噎住。
“让我……再想想。”王铁柱挥挥手,“你先出去。”
龙骧谷,深夜窑洞。
孟瑶汇报完各地动态,忧虑道:“郑廉在串联军方,散布谣言。王铁柱还在摇摆。前线压力越来越大,贵霜已经打到益州腹地了。有些同志建议……整风是否暂缓,先一致对外,保住赤火公社的根据地?”
陈烬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益州,又划回北疆。
“老孟,你说,如果这时候我们停下整风,会怎样?”
孟瑶:“能集中力量抗敌,但……问题还在。”
“问题不仅还在,还会发酵。”陈烬转身,“郑廉会觉得我们软弱,更肆无忌惮地勾结旧势力;王铁柱会觉得我们‘路线动摇’,更坚定他的‘左倾’;张明远会继续糊涂。而前线将士会看到——后方在妥协,在姑息,他们用命保卫的,是一个正在变质的赤火公社政权。”
他走到窗边,看着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内外交困时,最容易做的事是‘掩盖矛盾,一致对外’。但历史上所有失败的革命,都是倒在这一步——外敌未退,内腐已生。”
“我们要做的,恰恰相反——越是困难,越要刮骨疗毒。 要让所有人看到,赤火公社有决心清除自己身上的腐肉,哪怕疼,哪怕流血。”
“只有这样,前线将士才会相信,他们保卫的东西,值得用命去换。”
“也只有这样,人民才会相信,我们和旧政权不一样——我们不会为了‘稳定’而纵容腐败,不会为了‘团结’而牺牲原则,赤火公社永远是人民的公社。”
孟瑶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可具体……怎么办?”
陈烬走回桌边,提笔:
“给前线指挥部去信,说明整风意义,请他们理解支持。同时,抽调部分精锐干部,加强肃风司力量——下一阶段,要动真格了。”
“至于郑廉、王铁柱……”他顿了顿,“让群众去评判,让事实去说话。”
“整风第三阶段——处置与新生,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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