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安听了小环的解释,但他的好奇心并未完全满足。
他转过头,依旧看着小环,仍然带着不解追问:
“既然你早已不是奴籍,那为什么你还是一口一个‘瑶小姐’、‘少夫人’地叫着?听着总还是有点主仆的意味。”
小环正拿起水囊喝水,闻言放下水囊,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耸了耸肩,神态自然地说道:
“习惯了呀。从小就这么叫,改不过来了。再说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狡黠又带着点亲昵的笑容:
“我叫‘小姐’,和别家的丫鬟叫‘小姐’,那能一样吗?我这么叫,她们应着,但咱们心里都明白,这就是个称呼,里头的情分,早就不在这称呼上了。”
她这话说得坦荡又透彻。
正如她所言,那一声“小姐”里,包含的更多是自幼相伴的亲密依赖,而非身份等级的隔阂。
燃烧的篝火中,一块干燥的木柴忽然“噼啪”一声,炸开一团明亮的火星,旋即又暗了下去。
一直安静听着他们对话的秦瑶,此时缓缓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肢和手臂,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看了一眼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黄河那依旧隐约可闻的咆哮声,简洁地说道:
“不早了,都早些休息吧。”
见她起身,赵学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跟着弹了起来,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忙不迭地说:
“姐姐累了吧?我去给你打热水泡泡脚,解解乏。”
说完,也不等秦瑶回应,便乐颠颠地转身,朝着临时搭建的灶台方向跑去。
秦瑶看着他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自顾自地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另一边,安禾刚吃完一把炒香的花生,正觉得口干舌燥,四处找水喝。
一抬眼,就见赵学安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小心翼翼地朝着帐篷走去。
安禾眼睛一转,脸上露出笑容,她几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拦住了赵学安。
“小子,等等!”
安禾说着,伸手就直接从赵学安手里接过了那盆水,动作自然得仿佛这盆水本就是为她准备的。
“这盆水我要了,再去给我倒杯热水来,现在口渴得很。”
赵学安端着盆子的手还僵在半空,看着安禾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的小环也笑嘻嘻地接话了:
“对对对,学安,顺便也帮我打一盆呗?走了一天,脚也酸得很呢。”
赵学安看着眼前这两位他绝对惹不起的人物,又瞄了一眼已经消失在帐篷帘子后的秦瑶。
只能把满腹的委屈和无奈咽回肚子里,认命地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
“……好,我这就去。”
然后转身认命地去端洗脚水了。
安禾和小环看着他的背影,互相挤了挤眼睛,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在这枯燥的等待和长途跋涉中,逗弄一下这个心思全写在脸上的赵学安,倒成了她们一点小小的乐趣。
夜深了,营地里的大部分灯火都已熄灭。
黄河的咆哮声成了这荒原之夜永恒的背景音,低沉而浑厚,反而衬托得营地愈发寂静。
除了守夜伙计偶尔压低的交谈声和巡逻的脚步声,各个帐篷里都陆续传来了或轻或重或绵长或短促的熟睡鼾声。
然而,赵学安却毫无睡意。
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昏暗模糊的帐篷顶棚。
耳边是同伴均匀的呼吸声,但他的脑子里,却如同烧开的滚水,翻腾不休,满满当当装着的,全都是秦瑶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炽热又忐忑的感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的。
有记忆以来,他的目光就总是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比大多数男孩还要耀眼还要自由的女孩。
他喜欢看她笑起来时飞扬的眉眼,喜欢看她策马奔驰时飒爽的背影,甚至喜欢看她不耐烦时皱起眉头出口骂人的鲜活模样。
小时候是懵懂的依赖和崇拜,想要时时刻刻跟在她和安禾姐后面,做她们的小尾巴。
等到他年岁渐长,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份感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
他开始在夜里做一些醒来后面红耳赤的梦,梦里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秦瑶。
那种混合着甜蜜、羞耻和强烈渴望的复杂心绪,几乎将他淹没。
他知道秦瑶与众不同。
她就像山巅自由翱翔的鹰,从不会为谁停留。
他也知道秦瑶并无嫁人成婚的打算。
这次能说服爹娘,让他跟着马帮出来,他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才勉强征得了同意。
他不敢奢求秦瑶一定会嫁给他。
那个念头太过遥远与奢望,他怕一说出口,连现在这样能跟在她身边的机会都会失去。
他卑微而又固执地想着,只要能像现在这样,陪着她走南闯北,看着她笑,护着她。
哪怕只是做个见不得光的情郎,只要能一辈子在她身边,也就足够了。
少年人的爱恋,总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敢和不求回报的痴傻。
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胸腔里那颗心,为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人,灼热地跳动着。
而帐篷另一边的秦瑶,早已沉入梦乡,她全然不知,身旁不远处,正有一个少年,为她魂牵梦萦,辗转难眠。
休整了几日,终于轮到了秦瑶他们的马帮队伍渡河。
真正靠近了,才更能体会到黄河渡口的混乱与忙碌。
那羊皮筏子和普通的船不一样,由十几个充满气的完整羊皮囊并排捆绑在木架之下制成。
看上去轻飘飘的,在浑浊汹涌的河水中起伏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翻卷走。
然而不止是看上去惊险,真正坐上去,才知道什么叫提心吊胆。
筏子随着波涛剧烈地起伏、摇晃、旋转,人坐在上面,根本无法稳住身形,只能死死抓住捆缚皮筏的绳索,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簸得移了位。
河水不时溅上来,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泥沙气息。
连人都如此不堪,更别提那些牲口了。
好几匹胆子小一点的马,见状吓得嘶鸣不已,四蹄死死钉在岸边,任凭伙计如何拉扯驱赶,就是不肯踏上那摇晃的皮筏半步。
最后还是秦瑶想出了办法,让人用厚布蒙住马的眼睛,隔绝视觉带来的恐惧。
再由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在前面硬拉,后面的人用力推,几乎是半抬半拽,才将这些吓破胆的牲口弄上了皮筏。
整个渡口充斥着马匹惊恐的嘶鸣、船工粗犷的号子、黄河震耳的咆哮,混乱不堪。
秦瑶一向自诩武功高强,胆识过人,爬山下海,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从来没有怕的时候。
然而,这看似简陋的羊皮筏子,却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当皮筏离开岸边,真正进入主流,被那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抛掷着前进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子掌控一切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只能紧闭双唇,脸色发白,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绳索,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极度不适。
等到皮筏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脚踏上坚实土地的瞬间,秦瑶几乎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往日的神采飞扬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所取代。
而她身边的小环,情况则更为糟糕。
刚一下筏子,她就冲到一边,扶着块大石头,弯下腰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整个人虚脱得几乎直不起身,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赵学安虽然自己也晕得厉害,但看到秦瑶那难得一见的虚弱模样,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得自己难受,赶紧上前想要搀扶,却被秦瑶摆手拒绝了。
“没……没事。”
秦瑶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胃部和有些发软的双腿,看着眼前依旧奔腾不息的黄河,心有余悸地低声道:
“这黄河……果然名不虚传。”
喜欢奴籍之下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奴籍之下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