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洛阳城,像被揉进了一把糖,甜丝丝的喧闹从街头漫到巷尾。杂货铺的门板一早就上了闩,刘掌柜踩着梯子,把亲手写的春联贴得端端正正。红纸上“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的字迹,带着墨香和他特有的憨直,被来往的行人夸了好几句,乐得他皱纹里都淌着笑意。
“玄元,今儿个说啥也得去我家吃年夜饭!”刘掌柜从梯子上下来,拍着玄元的胳膊,力道大得能拍出红印,“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就今儿个能歇口气,必须热热闹闹的!”
玄元本想推辞,却被刘掌柜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家走。刘家在铺子后巷,是个带院的小瓦房,院墙爬着干枯的牵牛花藤,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雪,被太阳晒得有点塌,像撒了层没揉开的白糖。推开木门,一股暖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炖肉的醇厚、米酒的微酸、饺子的面香,缠在一块儿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肚子直叫。
屋里更热闹。堂屋的炭火烧得正旺,铁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吐着泡,炖得酥烂的肘子在汤里翻涌,油花浮在表面,映着炉火光闪闪发亮。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菜:红烧鱼翘着尾巴,鱼眼圆鼓鼓地瞪着,鳞片被酱汁裹得发亮,刘掌柜的婆娘说这叫“年年有余”;一盘白切鸡卧在青花瓷盘里,鸡皮黄澄澄的,旁边摆着碟蘸料,蒜泥混着香油,香得人直咂嘴;最惹眼的是中间那笼饺子,白胖的身子挤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纸,把外面的寒意挡得严严实实。
“玄元来了!快坐快坐!”刘掌柜的婆娘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笑盈盈地往炕桌前让,“阿秀,给你玄元哥倒酒!”
阿秀正蹲在炉边烧火,闻言蹦起来,梳着的双丫髻晃悠悠的,髻上的红绸带扫过肩头。她拿起桌上的米酒壶,给玄元倒了满满一杯,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还没喝,就闻到一股清甜。“玄元哥,这是我娘自己酿的,甜得很,你尝尝!”
刘掌柜也端起酒杯,杯沿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玄元,这一年,真是多亏了你。”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没消,却透着真切的感激,“从开春的米瘟,到后来的惠民铺捣乱,再到账本那档子事,还有前阵子那个京城来的沈先生……哪回不是你帮着扛过来的?我老刘没别的本事,这杯酒,必须敬你!”
玄元仰头饮尽,米酒的甜暖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漾开一片热。“掌柜的言重了,”他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是您信得过我,铺子里的伙计们也齐心,不然光靠我一个人,啥也成不了。”
“那也是你有本事!”阿秀在一旁帮腔,夹了块炖肉放进玄元碗里,“我爹说,你能从一粒米里看出门道,从一本账里找出错漏,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说着,窗外忽然“嘭”地一声炸响,震得窗纸都颤了颤。阿秀第一个蹦到窗边,扒着窗缝往外看,兴奋地喊:“是烟花!好大好红的烟花!”
玄元和刘掌柜也凑过去。只见夜空里炸开一朵大红花,花瓣层层叠叠,亮得晃眼,紧接着,绿的、金的、粉的烟花接连绽放,把半边天都染得五颜六色。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还有鞭炮的“噼啪”声,混着街坊邻居的笑闹,像一锅熬得正稠的甜粥,稠得化不开。
“对了,玄元,”刘掌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里屋抽屉里翻出个信封,“前几日收到的,看邮票是从山里寄来的,估摸着是你那位小友?”
信封上盖着洗心洞附近邮局的戳,边角还沾着点雪渍,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带着股山里的寒气。玄元拆开信纸,阳神那龙飞凤舞的字立刻跳进眼里,笔锋里还带着股跳脱的劲儿:
“玄元:
见字如面。洗心洞的梅花开了,红的像火,白的像雪,先生说比去年开得旺。我把你抄的《止念诀要》拿给先生看,先生翻了半天,说你写的那些市井道理,比洞壁上的石刻还有意思,让我照着学,别总想着往山下跑。
对了,你还记得我种的那畦薄荷不?去年冬天我给它盖了层草,开春一看,居然没死,发了好多新芽,等长壮实了,我给你寄点叶子,泡茶喝可提神了。
先生说,你在洛阳的修行,怕是比在洞里深多了。我不懂啥叫深啥叫浅,就觉得你写的‘买菜讨价也是观心’很有意思,下次你回来,能不能教我怎么从讨价里看出妄念?
阳神 字”
信纸右下角被阳神折了个歪歪扭扭的角,大概是揣在怀里走了远路。玄元摸着那道折痕,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个小炭炉。他想起这一年,像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在眼前过:
年初从洗心洞出发时,雪还没化,他背着个旧布囊,踩着积雪往山下走,心里一半是对市井的好奇,一半是对未知的忐忑。刚到洛阳那会儿,看什么都新鲜:西洋镜里会动的画片能让他站半个时辰,戏台上关公的红脸、曹操的白脸能让他跟着台下人一起喊“好”,那时的“止念”,不过是嘴上念叨的四个字,遇到事了,该迷还是迷。
后来染了风寒,躺在客栈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烧得浑身滚烫,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看见”阳神急得掉眼泪,那是“怕失去”的念;“看见”自己盼着快点好,那是“求安稳”的念。尹喜先生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病如秋冬,该歇就歇。”那一刻他才懂,修行不是硬撑着不倒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什么时候该接纳。
再后来,就在市井里打滚了。米瘟那阵子,看着百姓抢米抢得头破血流,刘掌柜急得满嘴燎泡,他却想着“与其让米烂在仓里,不如低价售出去”,用一点“舍”破了“绝望”的境;夜遇偷绸缎的少年,看着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心里的“愤怒”忽然就化了,给了他半匹布和几文钱,原来“善意”比“惩罚”更能让人回头;阳神迷戏台时,他看着台上的哭和台下的泪,忽然悟透“真假都是心造的”,戏是假的,可人心的善恶是真的;斗惠民铺的奸商,他没跟着降价,也没去闹事,就把真货假货摆出来让百姓自己看,原来“守本真”比“争输赢”更有力量。
还有账本风波里,看着老王跪在地上发抖,“怀疑”的念刚冒头就被他按住了。他知道,一旦认定“他缺钱所以是他”,就像给人扣了顶摘不掉的帽子,哪怕后来真相大白,那道疤也消不了;沈先生带着珍珠来试探时,他看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心里不是没动过“真好看”的念,可他更清楚“珠是珠,我是我”,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好看也与我无关。
那些起起落落的念,像雪落在地上。有时下得大,积得厚厚的,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比如米瘟时的慌乱,病中的恐惧;有时又被暖阳化开,露出青石板原本的模样,比如看着阳神的信,想起洗心洞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到最后,心里竟堆出片干净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装得下。
“玄元哥,发什么呆呢?”阿秀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递过来一双新筷子,筷子上缠着红绳,“快吃饺子,我娘说里面包了铜钱,吃到的人新年准走好运!”
玄元笑着接过筷子,夹起个圆滚滚的饺子,轻轻咬了口。“咯嘣”一声,牙齿硌到个硬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锃亮的铜钱,边缘都被磨光滑了。
“中了!中了!”刘掌柜拍着桌子大笑,胡子都翘了起来,“我就说玄元有福气,这新年指定要发大财!”
“不止发财,还要走大运!”阿秀也跟着拍手,眼睛亮晶晶的。
玄元把铜钱擦干净,揣进兜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个小念想。他又望向窗外,烟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把夜空染得像块打翻了的调色盘。忽然就懂了:这“止念”,从来不是要把心修成块冰冷的石头,硬得打不动、敲不碎;是要修成片开阔的雪地,任烟花再热闹,落上去也只留个浅浅的印,风一吹,太阳一晒,又回到本来的白,干净,坦荡,不留一丝痕迹。
尹喜先生在洗心洞说过的话又响起来:“妄念如浪,本心如水,浪起浪落,水终是水。”这一年,浪起过——急过,怕过,怒过,贪过;浪也落过,落下去才看清楚,水的本相原是清明的,平静的,能容得下浪,也守得住自己。
这一年,没白过。
新的一年,该还会有新的浪吧?新的雪,新的念,新的人,新的事。或许会遇到更难的境,或许会生出更杂的念,但他知道,心里的那片水,会越来越清,越来越静。既能照见烟花的热闹,也能容下风雪的寒凉;既能在市井的烟火里打滚,也能在独处的静夜里安住。
“来,再喝一杯!”刘掌柜的声音带着酒意,又举起了酒杯。
“干杯。”玄元笑着举杯,窗外的烟花正好又炸开一朵,金色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堂堂的。像洗心洞的星子,像洛阳城的灯火,像阳神信里的梅花,像此刻杯中的米酒,终究,都落在了他心里,成了修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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