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洛阳城,像被泼了桶绿颜料,柳梢抽出嫩芽,草芽从土里钻出来,连风里都带着股甜丝丝的花香。杂货铺的生意渐渐忙起来,米行的伙计天天来送新米,绸缎庄的掌柜隔三差五来补货,刘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玄元依旧每天早起,搬米、上货、记账,偶尔帮着刘掌柜应付难缠的客人,日子过得踏实。直到一个清晨,刘掌柜把他叫到柜台后,从柜子里拿出个沉甸甸的蓝布包,推到他面前。
“玄元,这是你这一年的工钱,我多添了些。”刘掌柜的眼圈有点红,声音也比平时沉,“你别嫌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玄元愣住了,解开布包,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铜钱,用红线捆成一摞一摞的,还有几锭银子,闪着温润的光,一看就知道是刘掌柜压箱底的积蓄。“掌柜的,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着。”刘掌柜按住他的手,力道很稳,“你救过老王,帮过我,这铺子能撑到现在,全靠你。我老刘不是糊涂人,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这三尺柜台困不住你。”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前几日,我托去武当山进香的街坊打听,说紫霄宫在招修行之人,不考拳脚功夫,只考心性定力,我觉得你去正好。”
玄元看着那张纸条,上面记着紫霄宫招人的规矩,字迹是刘掌柜的,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暖得发胀,说不出话来。
“别推辞。”刘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洛阳的修行,怕是到了坎上,得换个地方接着走。武当山是修行的好地方,那里有你要的道。”
“玄元哥!”阿秀从里屋跑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偶,是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耳朵一个长一个短,眼睛是用黑豆缝的,却透着股机灵劲儿,“这个给你,到了武当山,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她把布偶塞进玄元手里,红着眼圈说,“你要记得给我写信,说说武当山是不是像画里那样,有好多道士在山顶打坐。”
玄元把布包和布偶紧紧抱在怀里,给刘掌柜和阿秀深深鞠了一躬,额头碰到了柜台,发出轻轻的响。“多谢掌柜的,多谢阿秀。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看。”
离开洛阳的那天,天格外蓝,云像棉花似的飘在天上。老王赶着驴车来送他,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还放着个包袱,里面是刘掌柜塞的干粮和几件换洗衣裳。阿秀站在巷口,手里挥着块红绸子,一直到驴车拐了弯,再也看不见,那抹红色还在风里飘着。
“玄元小哥,到了武当山,可得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刘掌柜的心意。”老王赶着驴车,絮絮叨叨地说,“听说那地方的道士都会飞,你要是学会了,回来给咱们露一手!”
玄元笑着应着,心里却像装了半车的棉花,软乎乎的,也沉甸甸的。
去武当山的路,比来洛阳时长得多。他一路走,一路看,见了江南的春水,绿得像块翡翠,岸边的桃花落了一地,被水流带着漂向远方;见了蜀地的青山,云雾绕在半山腰,像给山系了条白腰带,山路上的挑夫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往上挪;见了赶路的商人,背着沉甸甸的货,嘴里盘算着利润,脸上却挂着笑;见了采药的僧人,背着竹篓,手里拿着药锄,走得慢悠悠的,见了花草就停下来看看。
玄元重回武当山时,山门的铜铃在风里晃出熟悉的调子。他站在紫霄宫前的石阶下,望着那片被云雾漫过的青瓦,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尹喜先生牵着他的手第一次踏上这里的模样。那时他才七岁,师父的道袍下摆扫过石阶的青苔,留下淡淡的草木香,先生说:“玄元,山是静的,心却要活,活而不躁,方是修行的根。”
这十四载光阴,他在武当山的晨钟暮鼓里长大。每日寅时便去后山练气,吐纳间听松涛与呼吸共振;白日跟着尹喜先生抄经,《道德经》的字里行间藏着师父用朱砂点的批注,“致虚极,守静笃”旁边,先生总画个小小的太极图,说“虚极不是空,是容得下万物的空”;夜里则在丹房打坐,看师父用紫铜炉炼丹,炉烟袅袅里,先生会讲“铅汞非外物,是你胸腔里的那口气,眉心里的那点光”。
十四岁那年,尹喜先生把他叫到洗心洞。洞壁上刻着《止念诀要》,先生指着“修行如磨镜,尘来即拂去”那句话,说:“你的镜面上,已有了层薄光,该去市井里沾点尘了。不沾尘,怎知拂尘的真意?”他给了玄元一个旧布囊,里面装着件浆洗得发白的道袍,还有半块没吃完的茯苓饼,“一年后,带着你的‘尘’回来。”
下山的路,玄元走了三天。那时他还不懂,为何要离开这清静地,去看那些柴米油盐的俗事。直到在洛阳的杂货铺落脚,看着刘掌柜为一文钱和客人讨价还价,看着老王为儿子的盘缠愁得彻夜难眠,看着阿秀把粗布缝成歪歪扭扭的布偶却笑得清甜,他才慢慢明白——师父说的“尘”,原是人间的烟火气,是让“静”落地的根。
在洛阳的一年,他学的不是打坐诵经,是在米瘟时看着百姓抢米,悟“急中取静”;是在账本风波里压下怀疑,懂“疑中生明”;是对着沈先生的珍珠,守“见宝不贪”。那些起起落落的念,像师父炼丹时炉里的火,忽明忽暗,他却学会了不添柴、不灭火,只看着它燃,看着它灭,最后在心里攒下点“定”的底气。
如今重回武当,玄元站在紫霄宫门前,身上的粗布褂还带着洛阳的尘土味。守宫门的道童认得他,笑着喊:“玄元师兄,你可回来了!尹喜先生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他往里走,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倒映着檐角的飞翘。路过丹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推开门,果然是尹喜先生。先生坐在蒲团上,鬓角又添了些白,手里正捻着颗丹丸,见他进来,眼里漾开笑意,像落了点星光:“回来啦?”
“师父。”玄元跪下磕了个头,额头碰到冰凉的青砖,心里却暖得发颤。
尹喜先生招手让他近前,指尖搭上他的手腕。片刻后,先生点点头:“气脉比去年沉了些,看来这一年的尘,没白沾。”他从案上取过一卷书,“你既回来,该学炼精化气了。十四年筑基,一年磨心,如今火候到了。”
书是手抄的《金丹要诀》,首页画着人身炉鼎图,下丹田处用朱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此为丹炉,藏精如藏火”。玄元摸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在洛阳守夜时,刘掌柜总说“炭火要埋在灰里,才耐烧”,原来师父说的“藏火”,和市井里的道理竟是一样的。
“明日起,你跟着我学炉鼎之法。”尹喜先生把书递给他,“记住,武当一脉修的是自身药,自身炼。你在洛阳见的米、布、钱,是世间的用;身上的精、气、神,是修行的用,道理相通,只看你能不能把市井的‘活’,融进这静里。”
玄元捧着书走出丹房,晨光正好穿过云层,落在紫霄宫的金顶上,亮得晃眼。他想起下山时,师父说“去时带一颗静心,回时带一颗明心”,此刻摸着胸口,那颗在市井里滚过一年的心,果然比从前沉了些,也亮了些——像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既留着烟火的痕,又透着玉石的光。
山风吹过,松涛里混着远处香客的脚步声,玄元忽然懂了:这十四载的静,是为了让根扎得深;一年的闹,是为了让枝叶展得开。如今重回武当,要学的不是把枝叶砍了,而是让根与枝叶相连,在静里活出闹的气,在闹里守着静的神。
他转身往清玄师兄的住处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数着自己走过的路——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从洗心洞到洛阳城,从一颗懵懂的童心,到一颗渐明的道心。
路还长,但他知道,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道上,稳当,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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