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的门轴“吱呀”一声转开时,晨光正顺着窗棂的雕花漫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淡金。玄元踩着光的边缘往里走,鼻尖先撞上松烟墨的清苦,混着墙角陈年艾草的温香,像被一张旧棉被轻轻裹住——这是尹喜先生的味道,也是他十四年来最熟悉的气息。
案上摊着的《黄庭经》边缘已经翻卷,蝇头小楷是先生亲笔抄的,墨色深浅不一,想来是抄到动情处,手腕的力道都跟着颤。最惹眼的是夹在书页间的《炉鼎图》,桑皮纸被朱笔描得发亮,下丹田那圈红痕尤其重,像被人用指尖反复摩挲过,边缘晕成一片浅粉,倒真像团跃动的火苗,在晨光里微微发颤。
“跪下吧。”尹喜先生的声音从蒲团后传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正转着枚紫铜小鼎。那鼎比拳头稍大,鼎身刻着细密的周天经脉图,任督二脉用金线勾过,像两条缠在一起的小蛇。
玄元对着蒲团跪下,膝盖撞上垫着的艾草垫,发出闷沉的响。离开武当一年,他总觉得膝盖下少了点什么,此刻一跪,倒像是骨头缝里都落进了熟悉的暖意。
“你下山一年,磨的是心镜。”先生把紫铜小鼎推到他面前,鼎沿磕在案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如今回山,该铸的是炉鼎。”
玄元指尖刚碰上鼎身,就打了个轻颤。铜器特有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却在手腕处被一股暖气压了回去——那是丹田气脉的余温,十四年筑基攒下的底子,竟比这深秋的铜鼎还要执拗。他低头看着鼎底的“下丹田”三个字,忽然想起在洛阳帮刘掌柜盘库的日子。
刘记米行的后仓总选最干燥的北屋,墙角要垫三层青砖,米缸底还得铺层石灰。“米怕潮,”刘掌柜总说,“存不住气的仓,装多少都得霉。”那时他只当是市井闲话,此刻摸着鼎身的刻痕,忽然悟了——先生说的“炉”,原也如仓廪,必得选对地方、筑得结实,才能守得住精。
“南派北派,争了几百年的炉鼎,其实争的不过是‘借’与‘守’。”尹喜先生忽然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两盏油灯。都是粗瓷碗做的,一盏灯芯捻得粗如手指,盏中菜油只剩浅浅一层;另一盏灯芯细似棉线,油却满到快溢出来。
他划了根火折子,先点着粗芯灯。火苗“噗”地窜起半尺高,却摇摇晃晃的,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要散架。“南派炼精,如借邻人之油添灯。”先生的声音裹在跳动的光影里,“总想着取外物补己身,看似火旺,实则油尽灯枯得快。”
玄元盯着那簇火苗,忽然想起洛阳西市的王二。那人总爱赌钱,输光了就去当铺当东西,今儿是媳妇的银簪,明儿是祖传的玉佩,到最后当无可当,只能蹲在街角喝冷风。这便是“借”的下场,看着风光,根子里早空了。
“你再看这个。”尹喜先生指尖在细芯灯芯上轻轻一拨,火折子凑上去,只燃出豆大一点光。可那光稳得很,青蓝色的火苗贴着灯芯跳,连飞过的小飞虫都照得清清楚楚,翅尖的纹路都分明。“北派则如守己之油,慢慢熬。”先生往灯里添了点清水,火苗抖了抖,竟更亮了些,“看着弱,却能烧整夜。”
这让他想起布庄的张寡妇。每日收摊后,她总把碎布头捡回家,攒够了就拼成褥子,一年下来竟攒出三床厚褥子。去年冬天洛阳下大雪,街坊都冻得缩在家里,只有她家烟囱从早到晚冒着烟——原来“守”不是笨,是把零碎的力气攒成了暖。
“武当一脉,以自身丹田为鼎。”尹喜先生忽然俯身,从案上拿起支银簪,在玄元小腹处轻轻一点。那点力道不重,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丹田处立刻漾开一圈暖意。“此处为气海,藏精如藏珠,动则易滚,静则自安。”
玄元闭着眼,能“看”到那股暖意顺着银簪的方向漫开,像春雪化在青石板上。他想起在洛阳见过的沈先生,那人总爱炫耀一串东珠,颗颗圆得像弹子。有次在酒肆,邻桌醉汉伸手就抢,沈先生竟不躲,只淡淡说:“珠是好物,可攥太紧,碎得更快。”后来那串珠子被他送给了赈灾的粥棚,沈先生摸着空了的手腕,眼里倒比戴珠时更亮。
“你在洛阳压下对沈先生珍珠的贪念,那份‘不动’,便是守鼎的根基。”尹喜先生收回银簪,簪尖还沾着点玄元的体温,“精这东西,就像那串珠子,你越想抓牢,它越容易从指缝溜了。得像沈先生那样,知道它在,却不盯着它,这才是守。”
玄元忽然想起下山前,先生让他背的《炉鼎歌》:“丹田如鼎炉,精为药,意为火……”那时只当是拗口的句子,此刻再想,原来“鼎”不是真有个炉子,是让心定下来的地方;“药”也不是什么灵丹,是藏在骨头缝里的力气;“火”更不是烧柴的火,是那份不贪不躁的念。
暮色漫进丹房时,玄元捧着那枚紫铜鼎往寮房走。鼎身被手心焐得发烫,刻着的经脉图像活了过来,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路过练武场,见几个师弟正在扎马步,腿抖得像风中芦苇,有个小师弟实在撑不住,“哎哟”一声歪在地上,引得哄笑一片。
玄元站着看了会儿。他十四岁那年,也在这练武场扎马步,太阳晒得后背脱皮,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砖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那时总觉得是师父在罚他,此刻摸着小腹那片温玉似的暖意,忽然懂了——守炉鼎和扎马步一样,看着是静,实则每一刻都在和想松懈的念较劲。你以为在熬腿,其实是在熬心;你以为在守丹田,其实是在守那份“不想赢、也不怕输”的稳。
走回寮房时,天边最后一点光也沉了下去。玄元把紫铜鼎摆在窗台上,月光顺着鼎身的刻痕流下来,在地上拼出张小小的经脉图。他盘膝坐在图中央,试着按先生说的,让意念落在丹田。
起初只有点模糊的暖,像揣着颗快凉透的烤红薯。他想起刘掌柜盘库时总说:“米仓得常翻,不翻就结板。”便试着用意念轻轻“翻”了下那片暖。就听“嗡”的一声,暖意忽然散开,顺着经脉往四肢窜,像被惊动的小蛇。
他赶紧收住念,想起沈先生那句话:“珠是好物,可攥太紧,碎得更快。”意念一松,那些乱窜的暖意竟慢慢回笼,重新聚在丹田,比刚才更沉、更暖,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玉。
玄元睁开眼,窗台上的紫铜鼎正对着月亮,鼎身的金线闪着光。他忽然笑了——原来十四年筑基的气感,混着一年市井磨出的定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凝成了炉底的火。这火不烈,却能烧很久,像那盏细芯灯,能陪着他,往更深的道上走。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案上的《黄庭经》,哗啦啦翻过几页,停在《炉鼎图》那页。朱笔描的红圈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颗跳动的心脏,也像他此刻稳稳当当的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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