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洗心洞,石钟乳滴下的水声比寺钟还准。每一滴都像是从天上漏下来的,砸在洞底的水洼里,溅起的细珠在微光里跳,落下去又成了水,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玄元盘膝坐在刻满《止念诀要》的石壁前,屁股底下垫着层晒干的艾草,草香混着洞壁渗出的潮气,在鼻端缠成一股清苦的味,倒比丹房里的檀香更让人沉得住气。
尹喜先生就坐在他对面,背靠着一块布满青苔的钟乳石,手里捻着根枯枝。那枯枝是从洞外捡的,梢头还带着片半枯的叶子,被先生捻得沙沙响。洞外的月光透过石缝渗进来,在地上拼出碎银似的光斑,像极了他在洛阳账房里见过的散碎铜钱——那时他帮刘掌柜核账,总爱把铜板按成色码成小堆,白亮的是官铸,发乌的是私铸,混在一起倒也热闹。
“精生如谷熟。”先生忽然开口,枯枝在潮湿的地面上划了道弧线,“春生夏长,秋熟冬藏,从不是急得来的。”他的指尖在地上点了点,先画了粒圆滚滚的种子,又画了道往上的芽,“你七岁上山,每日卯时吐纳,辰时练拳,午时抄经,酉时站桩,十四年如培土,如今才算到了‘灌浆’时。”
玄元的目光落在那幅“禾苗图”上,枯枝划过的痕迹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像雨后田埂上自然长出的画。他忽然想起在洛阳城外看农夫插秧的情景。去年芒种刚过,他送账本去乡下的粮庄,见田埂上站着两个农人:穿蓝布衫的年轻人仗着力气大,插秧像撒豆子,株距行距乱得像没梳的头发,插完直起腰还冲玄元笑:“看我快不快?”另一个灰衣老汉则不然,左手分秧,右手插,每一株都往泥里按三分,退一步插三株,行距比量过似的齐,插完一行还回头瞅两眼,把歪了的扶扶正。
后来入秋时玄元又路过那片田,蓝布衫的稻子倒了大半,穗子瘪得像没吃饱的孩子;灰衣老汉的田却立得笔直,穗子沉得压弯了秆,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在数铜钱。此刻想来,原来“药产有时”和种庄稼竟是一个理——年轻人贪快,以为“有”就是“成”,却不知“成”得等根扎稳了,浆灌足了,才叫真的成。
正想着,小腹处忽然泛起一阵微痒。那痒来得极轻,像有只刚蜕壳的小虫子,试探着往肉里钻,又像初春的草芽顶破冻土时,在土里蹭出的那点动静。玄元的手指动了动,差点就按了上去——在洛阳时,他背上生过个疖子,也是这样痒,他忍不住挠,结果越挠越肿,还是药铺的李掌柜用针刺破,挤了脓才好。
“别动。”尹喜先生的枯枝轻轻敲在他手背上,力道不重,却像敲在脉门上,那点痒意竟被震得顿了顿。“药生时如嫩芽破土,碰不得。”先生把枯枝横在膝头,“你在洛阳等阳神的信,明知信在路上,急也没用,那份‘等’,便是候药的火候。”
玄元缩回手,指尖还留着枯枝的凉意。他想起去年在洛阳的日子,阳神的信是从武当山寄来的,走的是驿站,按理说半月就能到,可等了二十天还没影。刘掌柜劝他:“急啥?信又不会长腿跑了。”他嘴上应着,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总忍不住去驿站问,每次都被驿卒怼:“来了自然给你送,问八百遍也长不出翅膀。”直到第三十天头上,信才姗姗来迟,纸角都磨破了,上面就三个字:“可归山。”
那时他盯着那三个字,忽然就不躁了。原来等也是种本事,能把心里的火慢慢熬成温水。此刻小腹的痒意又冒了上来,比刚才更清晰些,像小虫子往深处钻,钻过会阴时,竟带起一阵酥麻,顺着尾闾往上爬,像有条细蛇在脊椎骨缝里游走。
他想起账本风波那回。刘掌柜的绸缎庄丢了匹云锦,账上记着“已售”,可库房里还有半匹,买主却拿着收据找上门来。伙计们都急着撇清,说定是买主讹人,唯有玄元翻出前三个月的出入库账,逐页核对,忽然发现有页账上的“售”字笔法不对——比别处重了半分,像是后添的。他没声张,只问买主:“您买这云锦,是打算做嫁衣?”买主愣了愣,说:“是呀,给闺女做的。”玄元又翻到进货单,指着上面的“绯红”二字:“可您收据上写的是‘正红’,库房那半匹也是绯红。”
后来才查清,是记账的小伙计把“绯红”写成“正红”,又怕挨骂,偷偷改了账。那时玄元拿着账本,忽然明白,很多事急不得,得一页页翻,一字字看,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心里的气就像被针扎的气球,慢慢瘪下去,剩下的才是真的。
“这感觉,得记牢了。”尹喜先生吹熄了洞角的松明,最后一点火星在黑暗里亮了亮,灭了。洞里顿时只剩水声,一滴,又一滴,敲在水洼里,像在数着什么。“如晨露沾草,似春溪破冰,是精生,非欲动。”先生的声音在黑暗里漫开,带着点回响,“前者如珍珠滚盘,后者如火星燎原。你在洛阳辨出偷绸缎少年的窘迫而非恶意,那份‘明辨’,便能分清真伪。”
玄元闭着眼,细细品那感觉。小腹的暖意越来越沉,像揣着块温玉,顺着刚才酥麻的路径慢慢往上走,过夹脊时稍顿了顿,像是遇到块石头,绕了绕,又接着走。这暖不是火烧的热,是太阳晒过的棉絮那种暖,裹着点潮意,却不闷。他想起那个偷绸缎的少年,被抓时脸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玄元见他袖口磨破了,指甲缝里都是泥,忽然就问:“你娘病了?”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凶光一下子散了,掉了眼泪:“俺娘咳得直喘,想买点药……”
后来玄元没让掌柜报官,只让少年帮着看库房,抵那匹绸缎的钱。少年干活时总往药铺跑,玄元看在眼里,心里那点因失窃而起的火,慢慢化成了点别的东西——原来很多“恶”背后,都藏着点“难”,就像这精生的暖,和欲动的燥,看着像,内核却差着天地。
“出洞吧,天该亮了。”尹喜先生站起身,枯枝往洞壁上一靠,竟稳稳地立住了。
玄元跟着起身,刚站起时腿有点麻,走了两步才顺过来。丹田的暖意还在,像揣着个小小的暖炉,走到洞口时,正撞见第一缕晨光从东边的山坳里爬出来,把洞外的竹林染成了金绿色。露水珠在竹叶上滚,碰在一起,“啪嗒”掉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他忽然想起刘掌柜常说的一句话:“好米得慢慢熬,熬出浆来才叫粥。”原来这“药产有时”,从不是什么神秘的法术,是十四年卯时的吐纳、辰时的拳、午时的经、酉时的桩,是洛阳账房里逐页核对的账本,是等信时忍住的急躁,是看着偷绸缎少年时压下去的火气。这些攒在一起,就像农夫插秧时退一步插三株的耐心,就像灰衣老汉等稻子灌浆的沉稳,到了该熟的时候,自然就熟了。
水声还在滴,一滴,又一滴。玄元摸了摸小腹,那里的暖已经沉了下去,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安安静静的,却透着股要往上长的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长,就像这洗心洞的水,得一滴一滴地数,一步一步地走。但此刻他心里踏实,像揣着颗定盘星,知道什么是该等的,什么是该守的。
晨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沿着洞外的石阶,一步一步,往紫霄宫的方向去。石缝里的草沾着露水,踩上去,湿了鞋尖,却也透着股清劲,像极了此刻他心里的感觉——又静,又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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