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先生的丹房里,不知何时多了柄黄铜小铲。那铲头磨得亮如镜面,能照见人眉目的影子,铲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想来是先生清晨去后山挖药时用的。玄元握着它,掌心的汗差点让铲柄打滑,低头看时,铲头映出自己微蹙的眉,倒像是在镜中见了个陌生人。
“采药如用铲,”尹喜先生坐在蒲团上,手里转着颗山核桃,壳上的纹路被盘得发亮,“太急了伤根,太慢了药老,得像你在洛阳看菜农掐豆角——”
这话让玄元忽然想起洛阳菜市场的情景。每日天不亮,菜农们就挑着担子往市集赶,筐里的豆角绿得发亮,长的有半尺,短的刚够两指。穿蓝布衫的老汉总蹲在街角,手里捏着根竹片,掐豆角时先量量长短,两指宽的才下手,掐完还得对着日光瞅瞅,见豆粒鼓得匀匀实实,才扔进竹篮。“早了太嫩,炒着发柴,”老汉边掐边跟他说,“晚了皮硬,嚼不动,就得等这‘正好’的时辰。”
那时他只当是老人讲究,此刻握着黄铜铲,忽然懂了——采药的“候”,原就藏在这“正好”里。
先生起身走到窗前,指着院中的桃树。昨夜下过场小雨,枝头的花苞胀得圆滚滚的,粉白的瓣尖透着点红,像少女抹了胭脂的脸颊。“你看那花苞,”先生的指尖点过最饱满的一朵,“半开时摘来泡茶最香,带着点涩,又有点甜;全开了反倒淡了,只剩水汽。”
玄元望着那树花苞,想起在洛阳帮刘掌柜收绸缎的日子。新到的云锦总要先铺开在案板上,刘掌柜戴着老花镜,用象牙尺量布幅,又捻着丝线数密度。“太松了易勾丝,”他用指甲刮过布面,“太紧了脆,逢年过节穿一回就裂。”必得是丝线排得匀匀实实,针脚密得透光看不见缝,才让伙计往库房搬。原来收绸缎和采花苞一样,都在等那份“不松不紧”的恰到好处。
“气脉里的药,也得等这‘正好’的时辰。”尹喜先生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瓷瓶,倒出三粒圆润的药丸,“你昨日丹田发暖,是药生三分;今日若暖流能凝如糖浆,便是到了‘可采’的候。”
玄元依言盘膝坐下,将黄铜铲放在身侧。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铲面上,反射的光斑落在《周天图》上,正对着尾闾关的位置,像颗跳动的星子。他深吸一口气,意念沉入丹田——那里的暖流果然比昨日更盛,稠得像刚熬好的麦芽糖,用意念轻轻一搅,竟能拉出细细的丝,缠在气脉里,慢悠悠地晃。
“如持铲挖参,须顺着根须走。”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缥缈,“硬来,就断了。”
玄元想起去年在洛阳城外的山货摊,见过挖参人展示完整的野山参。须根像银线似的铺开,一根都没断。“得先找参须的走向,”摊主炫耀地说,“用骨针把土一点一点挑开,顺着须子往深了挖,急了就断,断了就不值钱了。”
他遂以意念为铲,学着挖参人的样子,轻轻拢住那股糖浆似的暖流,往尾闾关引。起初很顺,暖流像条乖顺的小鱼,贴着丹田壁慢慢游,所过之处,气脉被烘得暖暖的,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可到了尾闾关前,暖流忽然打了个旋,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竟要往腿上窜——那里的气脉偏细,若真窜过去,怕是要像太松的绸缎,被冲得紊乱。
玄元的额头渗出细汗。他刚想加把意念硬推,忽然想起在渡口撑船的经历。去年夏天他送账本去江南,遇到涨水,船夫要价翻倍,说水流太急,掌舵费力气。他没争,只说:“我帮你撑船,你少收两成。”船到江心时,果然遇上漩涡,船身被卷得直打转,船夫握着舵杆的手都在抖。“别硬顶,”玄元想起渡工教的法子,“顺着水流偏半分,再回正。”
他帮着扳舵,船身果然慢慢稳住,擦着漩涡的边缘绕了过去。此刻丹田的暖流又在打转,玄元试着松了松意念,像偏舵那样往侧面引了引——暖流果然乖了,顺着气脉的弧度拐了个弯,贴着脊椎缓缓上行,过尾闾关时,竟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像琴弦被轻轻拨动。
“好个‘顺势’。”洞外传来尹喜先生的声音,原来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手里还拿着那柄黄铜铲,“你在洛阳应对涨价的船夫,不硬争只说‘我帮你撑船’,这份圆融,原是采药的真诀。”
玄元的意念跟着暖流往上走,过夹脊关时,那里的气脉稍窄,暖流走得慢了些,像挑夫过窄桥,一步一挪。他想起在洛阳帮老王挑货,遇到窄巷时,老王总说:“别直着走,贴着墙根绕半步,稳当。”意念遂贴着气脉壁绕了半分,暖流果然顺利通过,到玉枕关时,竟化作一股清凉,顺着后颈往头顶窜,像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连眉骨都透着爽利。
“收功吧。”先生走进来,将黄铜铲放在案上,“今日就到玉枕关,明日再往百会去。”
玄元缓缓睁眼,只觉浑身经脉像被温水洗过,舒泰得很。他摸着发烫的脊椎,那里的温度比别处高些,像刚淬过火的剑,带着股内敛的劲。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铲头的影子,像个小小的月牙。
“从前总以为,‘采’是要用力去拿。”玄元望着那影子,忽然笑了,“现在才懂,哪是‘采’,是‘顺’。”顺气之性,不硬阻;顺己之意,不妄为。就像在市井里与人打交道,遇到蛮横的客人,顺着他的性子说两句软话,比硬邦邦顶回去要省力得多;遇到难缠的账,顺着数字的纹路慢慢查,比急着下定论要稳妥得多。
尹喜先生拿起那三粒药丸,递给他一粒:“这是用去年的桃花酿的,你尝尝。”药丸入口即化,先是微苦,接着是涩,最后竟漫出点甜,像极了先生说的半开桃花泡的茶。
“采药的‘候’,不在时辰,在心里的那点‘明’。”先生望着院中的桃树,枝头最饱满的那朵花苞,不知何时已悄悄绽开了半瓣,粉白的瓣尖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知道何时该引,何时该停,何时该绕半分,这才是真的‘有候’。”
玄元握着那粒药丸的余味,忽然明白——十四年来练的气脉,是这“顺”的路;一年市井磨的性子,是这“顺”的心。路通了,心明了,药自然就采得稳,运得顺。就像那柄黄铜铲,磨得再亮,也得顺着根须走,才挖得出完整的参。
暮色漫进丹房时,玄元将黄铜铲擦得干干净净,放回博古架上。铲头的镜面映出他平静的脸,也映出窗外慢慢舒展的桃花瓣——原来修行和花开一样,急不得,硬不得,只消顺着时节,走着走着,该来的自然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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