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洗心洞,潮气混着草木香漫在空气里。石壁上的《止念诀要》被晨露打湿,朱砂刻的字洇出深色的边,像刚写完还在往下滴墨,字里行间都透着润意,连“止念”二字都仿佛活了,在湿漉漉的石面上轻轻呼吸。
玄元盘膝坐在那块被磨得发亮的青石蒲团上,屁股底下的艾草垫吸足了潮气,带着点清苦的暖。洞中央的紫铜丹炉正燃着松柴,火苗不高,却稳得很,把炉身烤得泛着暗红,像块烧透的烙铁。尹喜先生站在炉前,手里捧着个青瓷药罐,罐里是昨夜就开始熬的药,此刻正往炉里投最后一味——晒干的桃花瓣,是去年清明从洞外桃树上采的,存了整整一年,还带着点淡淡的粉。
“噗——”桃花瓣落进丹炉,顿时腾起股白烟,裹着松柴的清香往上窜,在洞顶的钟乳石间绕了个圈,竟凝成个淡淡的太极图,阴鱼的眼是团白雾,阳鱼的眼恰是块滴水的钟乳石,晶莹剔透,转瞬间又散了,化作细珠落在玄元肩头。
“炼精化气,如蒸米成饭。”先生用蒲扇轻轻扇了扇炉门,火星子从缝隙里蹦出来,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滋”地灭了。他拂去衣上沾的灰,道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青筋像极了洞外老松的根。“米还是米,却再也回不到谷粒的模样。”
玄元望着那团渐渐散去的烟,忽然想起在洛阳帮刘掌柜蒸米的日子。新米淘洗干净,倒进木甑,灶里烧着稻草火,火不能太旺,否则锅底会焦;也不能太弱,否则米蒸不熟。得像先生扇炉这样,不急不躁地添柴,等蒸汽从甑盖的缝隙里“滋滋”冒,带着股甜香,这才算成。蒸好的米,颗颗饱满,沾着水汽,再也不是刚下锅时那些硬邦邦的谷粒了。
“凝神内视,引精化气。”尹喜先生的声音像洞顶滴下的水,敲在玄元心上。
玄元依言闭着眼,意念沉入丹田。那里的精气已不是最初的暖流,而是凝成了团温润的白气,像刚出甑的米,带着点朦胧的晕。他试着用意念催动,如用木勺搅动甑里的米——白气果然动了,顺着周天经脉缓缓流转,过尾闾关时不再滞涩,像米浆流过竹筛,顺滑得很;过夹脊关时,气团忽然涨了涨,像蒸米时受热膨胀的米粒,带着股向外的劲,却又被经脉稳稳地裹着。
最奇的是过玉枕关。那股气刚到后脑,忽然化作一片清凉,顺着百会穴漫过头顶,像在洛阳喝的冰镇酸梅汤——去年夏至,阳神从武当寄来酸梅汤的方子,玄元按方子里的法子,用冰糖熬了,镇在井水里,喝一口,从舌尖凉到眉骨,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爽利。此刻这股清凉也是如此,涤荡得头目清明,连往日里偶尔发沉的后脑勺,都像被洗过似的,轻快得很。
“这便是‘还精补脑’。”先生在旁轻声道,“精化气,气养神,神归元,才算圆满。”
玄元的思绪跟着清凉的气往下走,过承浆,经膻中,一路到丹田。他忽然想起在洛阳收到阳神那封信的情景。信纸是用武当山的青竹纸做的,带着点草木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先生说,你抄的《止念诀要》比石壁上的石刻还有意思,字里带着活气。”那时他握着信纸,心里的暖像刚出笼的馒头,烫得人想落泪。此刻气归丹田的暖,竟和那时一模一样,都是从心底往外冒的,踏实又熨帖。
原来十四年的“修”与一年的“行”,从来不是两条路。在武当山晨钟暮鼓里练的气脉,是这“暖”的骨;在洛阳市井烟火里磨的心性,是这“暖”的肉。骨与肉长在一起,才成了此刻这团化不开的暖,早就在心里拧成了一股绳,扯不断,拆不散。
气在周身循环最后一周,终于沉入丹田,像远行的船归了港。玄元睁开眼时,正看见洞外的桃花落了满阶。昨夜刮了阵春风,把院中的桃花吹得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像谁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恍惚间,十四年前的画面忽然在眼前铺开——尹喜先生牵着他的手,第一次踏上武当山的石阶,那时他才七岁,先生的道袍下摆扫过石阶的青苔,留下淡淡的草木香,先生说:“玄元,山是静的,心却要活。”
画面一转,又是一年前离开洛阳的清晨。刘掌柜把蓝布包塞进他怀里,布包沉甸甸的,装着铜钱和银子,还有刘掌柜压箱底的那锭老银子,边缘都磨圆了。掌柜的眼圈红着,说:“你不是池中之物,这三尺柜台困不住你。”
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尹喜先生的手和刘掌柜的手,都带着股粗糙的暖,一个引他上山,一个送他归山,原来都是在帮他走自己的路。
“你看。”尹喜先生指着丹炉里凝结的丹砂,那是精化气后留下的痕迹,像颗小小的红星,在灰烬里闪着光,“精成了气,气还了神,就像你从山里到市井,再从市井回山里,看着是绕了圈,其实每一步都在往前走。”
玄元伸手摸了摸眉心,那里的暖意比往日更亮,像点着了一盏小灯,连带着心里都敞亮得很。他忽然懂了——炼精化气哪是简单的“转化”,不是把精变成气就完了,是把十四年的静修与一年的历练,放在丹炉里,用“守炉鼎”的定、“采药候”的准、“封固”的稳、“火候”的活、“周天”的度、“通脉”的细,慢慢熬,熬成了心里的“明”。
这“明”不是看书看出来的道理,是自己走出来的透亮。知道什么是该守的,什么是该放的;什么是硬闯不得的,什么是绕不过去的;什么是表面的热闹,什么是骨子里的踏实。这“明”如丹炉之火,既能照亮往后的路,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也能暖透遇到的人,像刘掌柜对他那样,像他对偷绸缎的少年那样,带着点体谅,带着点分寸。
山风穿过洗心洞,带着洞外的桃花香,拂过玄元的脸颊,像在唱一首十四载的歌。歌声里有洗心洞的雪,有紫霄宫的钟,有洛阳城的烟火,有杂货铺的算盘,还有刘掌柜的酒、阿秀的布偶、阳神的信……这些都成了他的一部分,像精化成了气,再也分不开。
玄元站起身,对着尹喜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洞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石缝照进来,在他脚下拼出块亮堂堂的地。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就像那枚在洛阳吃到的铜钱,揣在兜里沉甸甸的,既是过往的念想,提醒他从哪里来;也是往后的底气,支撑他往哪里去。
丹炉里的火渐渐小了,桃花香却更浓了。玄元走出洗心洞,踩着满地的桃花瓣往紫霄宫走,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像十四年前第一次上山那样,也像一年前离开洛阳那样。只是此刻他的心里,比那时多了点什么——不是多了什么本事,是多了点“明”,像揣着颗定盘星,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去。
远处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朵开在云端的花。玄元望着那光,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路还长,但他不怕了,因为心里的那点“明”,就是他的灯,永远不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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