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潮气总带着股陈年钟乳石的清冽,混着新换的琉璃灯散出的暖光,在石壁上漫成一片淡青。石案是整块青石凿成的,边角被几百年的手肘磨得发亮,案上的《入药镜》摊开着,蝇头小楷是尹喜先生年轻时抄的,墨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尤其“凝神入穴”四个字,被朱砂圈了又圈,红得像要渗进纸里。
尹喜先生枯瘦的指尖落在那四个字上,指甲修剪得极齐,划过纸面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竹篾。“炼精之要,全在这四字。”他的声音比洞顶滴下的水声还要沉,“无精发动时,若任其自然,便成浊精下流,如未加约束的水,淌到哪污到哪;唯有炼之使化而上升,方得不漏,像引渠入田,能浇出粮食来。”
玄元的目光越过先生的指尖,落在洞壁的《周天图》上。那图是前朝画师所绘,任督二脉用赤金粉勾描,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像两条流淌的光河。他忽然想起在洛阳南城见过的榨油坊,坊主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总爱光着膀子,抡着木槌砸榨槽。菜籽在槽里若不施压,只能渗出几滴带着渣滓的浊油,落在地上黑糊糊的;唯有十几人轮流抡槌,把榨板砸得“咯吱”响,才能逼出清黄的油,顺着竹槽“滴答、滴答”往上走,稳稳落进陶瓮里,映得瓮底都发亮。
原来精与油竟是一个道理——不炼则浊,炼则清;不聚则散,聚则升。
先生从案头的竹篮里取过两粒梧桐子,一粒饱满得像要裂开,另一粒皱巴巴的,瘪得能看清里面的纹路。“童真之体精足,如这饱满的籽,可越过小周天,直入大周天;中老年人精衰,如这干瘪的籽,必得从凝神起步,先补后炼。”他把两粒籽摆在《入药镜》旁,“你虽未破体,却在市井历练时耗过心神——”
玄元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在洛阳守夜的那些日子。刘记绸缎庄的账总在月底盘,他常抱着账本在灯下核到后半夜,算错了就焦躁地抓头发,算对了又松得浑身发懒。后半夜的账房总泛着股霉味,他趴在桌上打盹,总觉得浑身发沉,像挑了副空担子却走不动路,腿肚子里像灌了铅。那时只当是累了,此刻听先生说起,忽然懂了——那是神散则精不聚,像没盖好的米仓,就算囤着新米,潮汽也能趁虚而入,把好米捂出霉斑。
“下手之法,只在‘凝神寂照’。”尹喜先生盘膝坐下,背靠着那块布满《止念诀要》的石壁,双目微阖,道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艾草,扬起细小的绿尘,“凝则神聚,如散沙归堆;寂则神静,如乱水归潭;照则神明,如暗室点灯。你且试试,将神收在丹田,不追不跑,只看着它,像看院里的花开花落,心不动。”
玄元依言闭目,指尖无意识地捏着道袍的衣角。起初还算静,可不过片刻,念头就像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全冒了出来:先是想起刘掌柜算账时拨算盘的“噼啪”声,那声音总在月底盘账时响得最急;接着是阿秀缝布偶时的样子,她总爱把线头咬在嘴里,鼻尖沾着点棉絮,像只偷了棉花的小老鼠;还有渡口的老船工,撑篙时总爱哼支跑调的歌,“洛河水呀向东流,流到东海不回头……”
这些念头像账房里没归拢的铜钱,东一枚西一枚,滚得满地都是。玄元刚想使劲按住它们,像用算盘珠子把散钱圈起来,忽然记起先生说的“寂照”不是“强压”——强压只会像捏沙子,越捏漏得越多。
他遂松了松紧绷的肩,试着把意念放得像账房门口的石狮子,只稳稳地站着,看伙计算账时的手忙脚乱,看客人讨价时的面红耳赤,念来任它来,念去随它去,不拦,不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些零散的念头竟像归了笼的鸡,慢慢聚在丹田周围。玄元“看”着它们在气脉里打旋,像顽童围着石磨转圈,转着转着就乏了,渐渐沉下去,成了团淡淡的白影,贴在丹田壁上,一动不动。
忽然,小腹处泛起一阵微热。这热和往日产药时的暖不同,不飘,不浮,像埋在灶膛深处的炭火,裹着层厚厚的灰,看着不烈,却暖得扎实,连带着后腰的命门都跟着发暖,像揣了个小小的陶瓮。
“这便是真阳自产。”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笑意,像看着种子破土的老农,“神能内守,精自归炉,就像你把账本归拢整齐,银子自然就显出来了。”
玄元慢慢睁开眼,琉璃灯的光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能看清皮肤下细细的青筋,像极了丹田处缓缓流动的气脉。他忽然懂了——所谓“凝神”,从不是把神死死攥在手里,像攥着把沙子生怕漏了;是像刘掌柜收账那样,该记的记在账上,该放的结在账里,心里自有本清明账,不乱,不慌。
就像此刻,他没去追那些冒出来的念头,也没去赶那些散去的念头,只静静“照”着,神就聚了,精就归了,真阳就像算对的账目,自然而然地显了出来。
尹喜先生取过案上的铜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水是洞外的山泉水,带着点甜,玄元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丹田,和那里的热融在一起,像两小股水流汇成了一股。
“明日此时,再来此处。”先生收起《入药镜》,指尖划过封面的磨损处,“凝神如磨镜,一日磨一分,日久自然亮。”
玄元起身时,发现石案下的艾草垫竟被体温焐得发潮。他望着洞顶那盏琉璃灯,灯光透过灯罩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这些光斑聚在一起,竟也像团小小的火,和丹田处的暖遥相呼应。
走出洗心洞时,暮色正漫过武当山的石阶。远处的紫霄宫响起晚课的钟声,“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丹田上,让那点热更沉、更稳。玄元忽然想,往后无论是扫地、劈柴,还是打坐、练拳,都该带着这份“照”,像带着盏灯走路,走到哪,亮到哪,神自然就不会散了。
石阶旁的杜鹃开了几朵,粉白的花瓣沾着暮色,像落了片云。玄元伸手碰了碰花瓣,指尖的暖竟和丹田的热很像——原来天地间的“凝神”,从来都一样,花凝着神开,草凝着神长,人凝着神修,不过是各归其位,各安其道罢了。
他笑了笑,顺着石阶往下走。晚钟声还在响,像在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走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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